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楚亦进了欲雪亭就径自坐下，苏小匪捧着一坛烈酒，走路七摇八晃，好不容易把极重的酒坛子运放到在石桌底下，结果楚亦轻轻一拎，就摆到了桌上。
亭子中摆着一套精致的梨花样式茶具，楚亦嫌弃茶杯太小，直接拿了盖碗到身前，打开酒坛塞子，倒了满满一碗的铃兰春。
酒香四溢，还没喝光闻着就有种想醉的感觉。
在前世，苏小匪论酒量还算是女子中的翘楚，茶杯拇指高度实在不够看，伸手取了一个用以呈过滤后茶水的大茶杯，也倒了满满一杯的烈酒。
故事，开始从十年前说起。
“楚家，原不是现在的楚家，当时只是在淮中的一处小镇。楚氏商行涉及瓷器、钱庄还有珠宝三项，但并不像现在这般，不过是小有名气。我们楚家历代经商，到了我父亲这辈名望更甚前人，可能也因为这样，引来了不少人的觊觎。父亲八面玲珑，总能把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母亲慧敏贤淑，家里家外帮衬不少。在我十三岁前，人生的一切都是美满。”
感受到的越幸福，失去时才越痛苦，苏小匪看他一杯杯烈酒下肚，想来是想起了他的爹娘。
“后来呢？”
转折开始出现，“苏明扬时任从四品地方府尹，掌管淮中。他将淮中势力一一掌握之后，就开始肆意迫害商人以便配合他卑劣的行径，夺取暴利。父亲不允，他便利用手中职权采取各种威胁手段，甚至在最后一天把我的父母逼上了飐风崖。”
苏小匪揪心，“听名字，肯定是个高耸入云的陡峭悬崖。”
楚亦没理会她，将手中盖碗举起，一饮而尽，“即便是数十人的围堵，处处绝路，父亲也断然不愿同流合污，单人徒手一边护着母亲一边躲去敌人的刀剑。”
苏小匪迟疑片刻，说实话，“如果我是他们，我会选择妥协。”
楚亦又用冰刀一样的目光扫向她，苏小匪顶着万千压力，硬着头皮道：“口头上先答应，待情况缓和了再想办法不迟，怎么都比在悬崖上被人堵截要强。”
“说得容易，淮中一片都是苏明扬的地盘，逃？能逃到哪儿去。”
苏小匪默然，确实，说说容易，做起来必然是重重的阻碍。
她问：“你的父亲若是当时没有服软，想必……”她酝酿了一番，“想必后果不是很理想吧。”
楚亦没有看她，只是重复地倒酒、喝酒、倒酒、喝酒……，等喝到他自己都快被酒精洗脑了，这才深吸一口气说道：“打斗间我的母亲不甚跌入悬崖，父亲为了拉她，不顾身后敌军的攻击，被硬生生砍了数剑，最后……最后苏明扬直接一掌劈过……”
楚亦掩面低头，往常看起来是个坚不可摧全能男神的楚大领导，现在却像是笼罩了一层阴鹜，整个人散发着哀伤、悲痛、仇恨还有难言的懊丧。
苏小匪怔楞间艰难地咽下口水，嘴巴一张一合，“他们……都……掉下去了吗？”
自古悬崖就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坠落悬崖的人似乎永远都不会死，底下有山庄有神雕有武功秘籍，各种奇葩际遇层出不穷，完全脱离重力加速度和高空坠落的科学原理。但那毕竟都是幻想，当传说中的惊悚经历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苏小匪再无没法将那样大开金手指的脑残剧情硬搬到生活当中。
楚亦的语气比刚才任何时候都还要平淡，可苏小匪却一点暖意都感受不到，那样深邃迥彻的眉眼，那样低沉消蘼的情绪，那样如一潭死水般的平静语调，有种不好的预测涌上心头。
他说，“对，都掉下去了。”
“那……他……他们……”苏小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衣角被揪得差点扯破，“他们……怎么样了？”
说完这句话，心跳都差点停了几拍。
楚亦抬起头来，几十碗的铃兰春让他的脸上染上两团绯红，配上现在的伤感情绪，十足的一位颠倒众生的忧郁王子，更甚罗伯托·巴乔。
“他们在崖下被我师父救了。”
卧……槽！！！
苏小匪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被救了楚大领导你还一副如丧考批的表情是要闹哪样啊！这里是深夜谈心节目，不是我是歌手舞台，不需要卡播报卡进程卡结局制造悬念，楚大领导你走错演播厅了吧。
苏小匪忍不住吐槽，童话故事有观众，狗血情节有市场原来不是空穴来风的，真实世界里，又多一对掉了悬崖结果顺利逃生的励志经历。
但看楚亦还是一副沉痛模样，不晓得是否还有内情，苏小匪只好委婉说道：“我在楚家好像从未见过他们。”
“当然看不到，他们十年前就一直在外面游走，我已经……十年未见他们了。”
苏小匪刚活跃一点的心又沉了下去，“怎么会这样？”
楚亦笑，却更像是哭，“那么高的悬崖，即便被救了，你以为能保证多少的完美？”
“他们……”
“我父亲毕生的武功都废了，而我母亲，任何记忆都倒退到了五岁前，忘记了她的亲人，忘记了我，也忘了爱她至深的父亲。”
苏小匪一滞，捂住嘴，“所以你的父亲才决定带你母亲外出？”
“对，为了避免引来苏明扬的关注，他们乔装打扮，从淮中往各地而去，走走停停。一边让我母亲散心，一边为她遍寻名医。”
苏小匪突然有种想抱住此时无比悲痛的楚亦的冲动，手伸出去悬在半空却又蓦地停住，呐呐地收回放在膝上，抬头局促问道：“那你呢？苏明扬竟没有对你下毒手？”
楚亦努力挤回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的热泪，调整了番表情徐徐道：“我幼时好武不喜经商，父亲母亲也从来不会迫我，故而人人都知道楚家有一位小公子，却极少有人见过，也渐渐传出楚家公子没有经商能力的说法。那段时间我正好在外和师父学习霄云剑法，父亲母亲受困飐风崖时，师父率先去了崖下，而我下崖时为了要避开苏明扬的爪牙，一时分心，从几乎笔直的半空向下滑了十几丈的距离，被崖壁上的碎石划破了腿上经脉。”
苏小匪唏嘘，“所以你患了八年的腿疾，还落下了病根，是吗？”
“对。”一整坛的铃兰春被他一下子喝了大半。
苏小匪只觉得自己学了那么多年的知识，今晚却偏偏词穷到了极点，她想不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有如一根鱼刺卡在喉咙，拔不出来又咽不下般难受。
苏小匪嘴唇轻颤，站在椅子上义愤填膺，“苏明扬太过分了，人渣恶魔禽兽下三滥，这种人就应该要被千刀万剐才好，临行前架在木架上游街示众，被扔青菜皮臭鸡蛋，受千人歧视万人唾弃！！！”
楚亦没有半点反应，弄得此时振臂高呼一脸狰狞极富表现力的苏小匪颇为尴尬，挠挠头从椅子上撤下来重新坐回，咳了咳嗓子换了个较为好说的问题，“我不是很明白，既然你这么恨他，当初又为什么要在寿宴上出手救他？”
楚亦即便喝了一大坛子铃兰春，思路也依旧还是清晰明了，“你能观察到蒙面刺客的额头左侧近发鬓处有一道一寸长的伤疤，那么想必你也应该清楚他并非要真心夺取苏明扬性命。既然如此，我又为何不拿个顺水人情。更何况，苏明扬为人狡诈精明，取他性命非易事，我也不愿让他就这么轻易死去。”
苏小匪浑身寒毛竖起，“苏明扬肯定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个潜在敌人。”
“我隐去踪迹独上榕城，重新开启楚氏商业，等他从淮中调来榕城时，已有规模，他自然想不到会是我。”
她突然庆幸苏家待她和苏文昊薄情，否则一个十年磨一剑的忍者英雄复仇归来，她和苏文昊还不得分分钟被剁成肉末包子。
午夜情景伦理混合剧。
“你想把苏明扬从高位上一下拽下来，然后再……”
楚亦冷笑，“再好好和他算算这十年来的旧账。”
苏小匪一颤，情景伦理剧一下又切换到了惊悚动作剧。
“那你要怎么对付我和苏文昊？”
“你们？”楚亦深邃的眼眸含着复杂的情绪，似乎考虑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快被凝滞了，才听到冷面判官下最后判决，“只要你们不和苏明扬扯上，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阿弥陀佛，感谢楚家老爷和楚家夫人给了楚亦正确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苏小匪托着下巴，“所以楚家有了这般大的家业，你却还是在拼死拼活地赶业绩，只是为了要和苏家尽相抗衡。”
楚亦似乎有了几分醉意，黑眸像是镶嵌了颗绝世黑宝石，一闪一闪，灿若星辰，“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苏小匪忍不住哆嗦，被一个惊才绝艳的复仇者称赞聪明，有时候不一定是件好事。
她蹂躏自己的衣袖，嬉皮笑脸道：“其实，我的智商高度向来不是很稳定，有时候明白得很，有时候又糊涂得很。忘性也大，呀，我中午吃了什么竟是都记不得了。”
楚亦眼帘下垂，遮去朦胧双眼，泛着嫣红的双唇轻启。
“苏容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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