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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文学 > 莫离蔚迟 > 第四十六章 云深不知处 7
 
张起月靠在床头,房间里除了她的孙儿,还有她不认识的人,但哪怕不认识,她却有种很真切的感觉,这些人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都照顾过她。

“小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何时又会忘了自己在等人。

小年过去牵住奶奶的手。

“奶奶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可好?你帮奶奶记着,记着奶奶在等一个人回来,我怕我转眼又给忘了,你帮奶奶记着好吗?

“如果他回来找我,你带他来见我,如果……我等不到那一天,你带他去我的墓地看看也好,生要见人,死至少要知道是葬在哪儿,才好下辈子再相见。”

“好。”唐小年哽咽道。

张起月静静讲述完了她的往事,她没有掉眼泪。她不糊涂的时候,已经不太会哭,因为这几十年的岁月里,她疼了太多次,已经习惯了哪怕心里思念成灾,面上也能平静无事。

她老了,已经不能再像个小姑娘似的哭了。

夏初已泪如雨下,头靠在唐小年怀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离虽然擅长控制情绪,但最后也落了泪。旁边有人递给她手帕,她接了,才想起来是谁。但眼泪往下掉,她也顾不得其他,拿手帕抹去眼泪。

而她一直在纠结的结点,张起月回答了她。

生要见人,死至少要知道是葬在哪儿,哪怕事实让人悲痛难挨。

莫离走到老人面前,把印章拿出来,小心地递过去。

看到印章的一瞬间,唐奶奶的眼睛亮了亮。愣怔了几秒后,她十分紧张地摸进自己缝在衣服里的暗袋。

还在――她松了一口气。

那,眼前这个莫非是……想到这里,她浑身一个激灵。她看了莫离一眼,见莫离点点头,便颤抖着从她手里拿过那个熟悉的印。

果然,上面的边款是“锲而不舍”,跟她那个“金石可镂”恰恰就是一对。

当年,云深的父亲得了一对“橘柚玲珑映夕阳”的黄芙蓉印石,便找了金石名家刻了一对“坐看云起”的印,把两个孩子的名字都嵌了进去。两块印石宛如双生,连底下的篆文都是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边款:一枚是“锲而不舍”,一枚是“金石可镂”。

这一对印,仿佛一道谶语,点破了他俩的一生,只是当时他们都不知晓。

唐奶奶抖抖索索地摸出自己那枚,然后将它们并在一起。一滴泪掉下,刚好就落在两枚的中间――

团圆了,终于团圆了。

只不过,印是团圆了。人呢?

莫离轻声道:“奶奶,我带你去见云深好吗?”

当年因为修路,土坟都被要求搬迁,有些无主或者子孙不肖的墓就这样湮没了。唐云深的墓是当年赵莫离的爷爷让人搬迁来的,在公墓最西面的一个角落里。无子无孙,连照片也没有,那块孤零零的石碑上,只有清冷冷的五个字:唐云深之墓。

张起月跌跌撞撞地靠近,在那五个字撞入眼底的那一刻,就好像遇到了时间的沙漏,将这近半个世纪的离别瞬间显现。那个一直喊着云深哥哥的起月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和一个光秃秃的土馒头。

张起月伸出手,细细地摸索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眼前出现的竟然还是那个年轻温润、倜傥潇洒的年轻男子。她轻轻地靠在墓碑上,仿佛是靠在了他的肩头,喃喃地开始说话。

所有人都默契地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刺柏下静静等待。

夏初轻声问唐小年:“你一直知道,你跟奶奶没有血缘关系吗?”

“嗯。有没有血缘无关紧要,她是我奶奶。”

“是的!”夏初抓紧了唐小年的手,她又转头问莫离,“离离姐,你怎么会有唐爷爷的东西,还知道他葬在这里呢?”

莫离便说了自己爷爷跟唐云深的事。至于她如何知道唐云深葬在这里,是后来她在翻那个本子的时候,回忆起,儿时爷爷曾带她来扫过一次墓,爷爷说,唐云深是他的恩人,曾帮过他,事是不大,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莫离那刻真的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似偶然,却又像是必然。

唐小年跟夏初听完后,都感叹:“原来还有这样的缘分。”

随后,唐小年走到蔚迟旁边。

之前来的时候,因为唐奶奶一直抓着莫离的手不放,使她无法开车,所以蔚迟也一并来了。

“老板,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你帮我‘看看’奶奶的未来。我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唐小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最好的未来她已经替自己安排好了,不是吗?”

唐小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以及奶奶和墓碑的剪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祥和。

“是。”最好的未来奶奶已经替自己安排好了。

夜幕降下,一行人回程,途中唐奶奶心安地睡着了,睡前她依然在细细地翻看唐云深的本子,口中低念着写在本子末尾的一句话:我已无处可去,唯一想去的地方,却不敢回。

“云深……你那么聪明,一生几乎无过错,但这件事你做错了……你以为的为我好,并不是我想要的好。好在,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句话,划过莫离心口。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蔚迟时,他说的话。

她看了眼边上在开车的人,无声地笑了下。不过他找她,只是为了问蔚蓝的事,哪怕话一模一样,里面的情绪却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莫离又从后视镜里看向已经睡过去的唐奶奶,夏初正抓着老人干瘦的手,莫离轻轻道:“云深爷爷强迫自己心硬如铁,决绝离开,只为求得奶奶的现世安稳,即使每一秒都在担心会不会落了自以为是的下场,也毅然走上那条寂寞的路。而奶奶呢,哪怕漂泊难安,世人诽谤,甚至红颜白发,只要他在身边,便抵过三春日暖,万千温柔。如果奶奶他们生在现在该多好,就没那么多情不得已了。”

夏初问:“离离姐,如果是你,你希望云深爷爷是走还是留?”

“即使相守很短,也好过孤独终老。”莫离说出心里真实的想法。

在开车的蔚迟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因为天色已晚,唐小年没让奶奶回去养老院,而是将她留在了家里。

夏初跟着也下了车,“我也在这边下了,回头自己打车回家就行了。谢谢你,蔚老板,离离姐,再见!”

“再见。”莫离见如此一来,就只剩她跟蔚迟了,随即也说,“蔚先生,我也自己打车吧,谢谢了――”

蔚迟却已经开动了车。

莫离:“……那就麻烦你了。”

开了一段路,蔚迟轻声问:“拿生命换短暂地在一起,值得吗?”

本来以为会一路无话到家的莫离,听到这句话,不由讶然,她随口道:“蔚先生没听过那句话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没有。”他是真的没有听到过。

莫离:“……”

然后她又听到蔚迟说:“我是少数民族,在念大学之前,我跟蔚蓝的老师是我们父亲。”

“哦。”莫离挺讶异的,他竟然会主动跟她说自己的私事。

而蔚迟说完,又有些后悔。这种反反复复的情绪,折磨得他有些头疼。

这时,车子刚好开过之前发生火灾的商厦,外立面还架着钢架修缮中。

那天的大火历历在目,莫离每次想起来都还有些后背发凉。

“你那天为什么来这里?”蔚迟突然问。

“什么?”

“为什么要来这个商厦?”

莫离听明白了,道:“为了买床上用品。”

蔚迟突然踩了刹车,让莫离往前冲了冲,额头磕在了车上。蔚迟马上将车停在路旁,他皱眉道:“对不起。你没事吧?”

“呃,没事,我没事,蔚先生,我不跟你说话分你神了,你好好开车吧――”

蔚迟却没动,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你那天,不是为了我来的?”

“为了你?”莫离觉得自己真的是跟不上蔚先生的思路,“为你买床上用品?”她笑道,“蔚先生,那时候,我对你还没……”还没明白自己对你有好感,“你放心,我那天不是为了你。就是轮休,路过,想到自己房里阿姨给我挑的床上四件套实在太花哨了,就想买套朴素的,我就进商场了,我那天一点都没想到过你。而以后,我们不碰面,我也会做到不想起你,我保证。”莫离想,她这种报答救命恩人的方式也是没谁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还不信她?莫离指天发誓道:“真的,句句属实。”

蔚迟眉头深锁地看着面前举手发誓的人。

如果说,这次的出发点不是因为他,不同于上一次,那是不是说,他的参与不是必然导致她遇到危险的原因?而是她命里注定会遭遇不测?

莫离见他拧眉深思,表情很不好,似有一点放心,但更多的似恼恨,心想不知自己又哪里惹得这位蔚先生不高兴了。

她想还是自己下去打车算了,刚要开口提,蔚迟却发动了车,之后面色沉郁地把她送到了家。

等莫离下车想道声谢,至此相安无事,江湖不见。蔚迟却低沉说道:“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说着便离开了。莫离不明就里,又想,他想什么,做什么,又关她什么事呢?

哪想之后,事情会跟她所预想的完全背道而驰呢――

次日一早,莫离刚走到小区门口要打车,她要去养老院把自己的车开回来,然后看到一道很显眼的修长身影站在前方路边的香樟树下――

蔚迟身穿一件纯白色羊绒大衣,围着一条同色的围巾,正低着头在看一份报纸。

大冬天路上来来去去的人多数穿得很暗沉,他这一身白加上身高优势,就跟红绿灯似的让人忽略不了。就在莫离纳闷他在这里干吗时,对方也抬起了头,看到她后,朝她走了过来。

他走到她旁边说:“我开车来了。我送你去。”

莫离惊讶完,心说: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不必了。”又见他神情柔和,似乎像是……之前住院的时候,她皱眉问道,“蔚先生,你……又不清楚了?”

“没有,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那这又是什么情况啊?

莫离有些无力地说:“蔚先生,我们既然道不同,那就不相为谋吧,还是越少接触越好。”

蔚迟微一沉吟,说:“你修什么道?我跟着你修就是。”

“……”

正好一辆空的出租车开过,莫离伸手拦住了,她朝蔚迟点了下头后上了车。

她跟司机说了地址后,又望了眼后视镜,那人还站在那儿不动。昨天刚让她指天发誓,今天又来破坏她的誓言。这都什么跟什么嘛。

本来以为蔚迟又只是一时的“不对劲”,结果两个多小时后,赵莫离回来,见他还站在之前站的那棵树下,一派自若和沉稳。

赵莫离驶近小区道闸时,蔚迟走到了她车边。她叹息一声,把车停在旁边,摇下车窗问:“蔚先生,有事?”

“有事。”

蔚迟伸手搭在了车窗边,正当头的阳光铺在他身上,让莫离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想跟你在一起。你还要我吗?”

“啊?!”

他似斟酌了下,又说:“我姿色不差。”

“……”那么明确地表示过对她没想法,还是当着她家人的面,直接又无情。现在又突然说喜欢她了?人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她这伤疤还没好呢,还有点疼着呢,所以赵莫离并不信,或者说是不敢置信。

“蔚先生,开玩笑要适当。”

“你不相信?”

“是。如果没其他事,我要回家了。”赵莫离等着他把手拿开后好开走。

蔚迟从容不迫道:“还有。”

赵莫离看着他,等着他说。

“你替我付的医药费我还没转给你。”

“我不急用钱,你随便什么时候转都行。”

“我没有支付宝。”蔚迟把手上拎着的一只袋子递给她。

莫离疑惑地接过,往里一看,竟然是一堆现金。她默然地把袋子放在副驾驶座上,说:“好了,蔚先生,那我――”

“你不数一下吗?”

“不用,我相信蔚先生。”

“半分钟之前,你说不相信我。”

“……”

“还是当面点清吧,万一不对,以后再说就说不清了。”

赵莫离忍住深呼吸的冲动,说:“少了也没关系,我不追究。”

“也有可能多了,我数得不仔细,还是麻烦赵小姐再数一遍吧,我不想亏了。”

“……”

之后,赵莫离数钱,蔚迟坐在副驾驶座上,神色泰然地望着她,眼中微微闪动。

赵莫离数到一万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家里阿姨来催她吃饭,“离离,你怎么还没到?”

赵莫离开了免提,说:“我有点事,再过半小时吧。”今天阿姨说要做鸳鸯鸡粥,一想到吃的,她恨不得自己化身为点钞机,赶紧点完去享受热腾腾的食物。

挂断电话后,赵莫离越数越郁闷,她看向旁边的人说:“蔚先生,你是不是看我特不顺眼,整我呢?”他之前多给了她二十多万都若无其事的,这会儿突然变这么小气了,怎么看怎么像故意找碴儿的。

这时蔚迟伸手过来抚了下她的头发。

赵莫离呆了两秒,问:“你干吗?”

“我跟你说过,你像我养的琉璃鸟,它不高兴了,我就顺它的羽毛,它便又开心了。”

赵莫离默念,他救过自己,被恩人当成宠物对待没什么大不了,“你要庆幸养的不是王八,否则我一定跟你翻脸。”

蔚迟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似乎想扯唇笑,但忍住了。

赵莫离也不管他怎么想,继续数钱,数到三万的时候,她有点头晕眼晕了,实在不想再数,便说:“这里是三万,我拿了,余下的我不要了。蔚先生请下车吧,我要去吃饭了。”

蔚迟这次倒也干脆,“好。”但他没把余钱拿走,“没数的你也留着吧。”

“你不怕吃亏了?”

“我又想了想,吃亏是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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