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句话的神情非常奇怪, 仿佛真的就想这么死了算了。蓝色的鱼尾暴露在空气中，渐渐变得干枯，尾鳍不断抽搐着, 能看出来他离开水后很痛苦。
萨米尔拖着他的脖子，把他下半身扔进水里, 上半身仍然浮在水面上。
那根细绳仍然捆着他, 萨米尔蹲下身，和他平视，口里道：“婚礼仪式这个馊主意，是你提出来的吧。”
人鱼眯起眼睛笑了笑。
“为什么您会这样想呢？”
萨米尔垂下眼, 盯着他说：“安尼海涅特不会想到这些事的，他脑子里没有乱七八糟的想法。”
“您还真是了解他。”人鱼淡淡地说：“但人都是会变的，海妖也是如此，更何况, 已经过去六十多年的时间, 你觉得他没有任何变化吗？”
萨米尔若有所思地说：“海神……”
“没错，他都从海妖变成海神了。”
“那只是旁人赋予他的称呼和名讳, 和他没关系, 安尼海涅特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你确定吗？海神或者海妖的称呼对他没有影响的话, 安尼海涅特这个名字呢？”
萨米尔：“……”
安尼海涅特并不是海妖的真名。
名字这种东西，首先得是某个存在赋予的，大部分时候都是长辈, 萨米尔的名字就是他的母亲起的，虽然普通, 但听得来也挺可爱。
而海妖没有长辈，他倒是有一两个同族，但他们都在不同的地方睡觉, 从来没有过交流，也没尝试过交流。
并没有谁能给海妖起名，更别提这样叫他。
萨米尔当初呆在海妖身边，哪怕海妖一言不发，他也可以自己絮絮叨叨一整天。在某一天，萨米尔问海妖的名字，海妖没有回答。
也许他根本没有名字。
“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萨米尔说：“以后我说出这个名字，你就知道我是在叫你。”
海妖转头看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是辽阔无垠，漆黑的海底一样。
海妖虽然没说话，但萨米尔明白了他的意思：“海妖是你们种族的名字，并不是你的名字啊。”
海妖抬头看了看周围游过的鱼，那些鱼可以擦着他的身体游过去，大部分时候，海妖的存在感很低，就像这海洋本身一样。
海妖心想：它们都没有名字。
萨米尔飞快地游进鱼群中，随便抓了一条小鱼握在手心，然后回到安尼海涅特身边，那条小鱼就在萨米尔手心游着，萨米尔说：“我们现在给它起个名字，就叫它小金吧。”
小金甩了甩自己金色的尾巴。
萨米尔放开它，小金回到了鱼群中，萨米尔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对海妖说：“你看，小金在那里……虽然都是金尾鱼，但小金对我来说，已经和其他的金尾鱼不一样了。”
“这就是名字赋予的意义。”
海妖懵懂地看着他，萨米尔像这样给他解释过很多概念，但大部分他都无法理解。
“你想叫什么名字？”萨米尔问他。
海妖下意识发出了一个音节。
萨米尔就用这个音节，为他取了安尼海涅特这样名字。
然而除了萨米尔，并没有其他生物会这样叫他。
想到以前的事，萨米尔心情复杂，他当初遇到的安尼海涅特，怎么说呢，并非一张白纸，或者说一张黑纸更准确，海妖见过了海底所有的景象，那些景象如同不一样的色彩，点点滴滴浓墨重彩地泼在海妖的心上，因为颜色太多，反而变成了一种纯粹的黑。
因为太黑了，所以任何色彩，都无法再留下痕迹。
他和萨米尔之前所想象的海妖完全不一样，萨米尔听过海妖这个种族的存在之后，总以为是海底之王类似的存在，但安尼海涅特出乎意料的单纯，说什么都会信，还很听话。
他本来只是抱着拿到海心石的目的才来找海妖的，但后来不知不觉，就和海妖相处了很久。
在萨米尔思考的时候，人鱼伸出利爪，斩断了细绳。但他并没有离开逃跑，而是对萨米尔说：“无论是海洋还是陆地，都没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呢？”
萨米尔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忽然问道：“没有区别的话，你为什么不去陆地生存。”
人鱼笑了下，眼里却毫无笑意，甚至非常冰冷。
萨米尔蹲在岸边，见人鱼挣脱也没有再抓住他的打算，而是问：“你来干什么？”
“和你做朋友。”人鱼说：“这是海妖的意思。”
“朋友？”萨米尔说：“咱们可能合不来，我不喜欢你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家伙。”
人鱼这次反而露出了比较真诚的笑容：“真巧，我也不喜欢你，可能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共同点了吧。”
“你这家伙，真的是人鱼吗？”萨米尔疑惑地问：“我从别人口里听说到的人鱼可不像你这样。”
“那你听到的人鱼是什么样的？”
“优雅，美丽，有着纯洁的心灵，而且一生都在追求灵魂伴侣。人鱼会在海洋深处吟唱，让歌声传遍整个海洋，而这样的歌声，只能被他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听到，其他的人鱼是听不到。”
“胡说八道，你是从游吟诗人的故事里听到的吧。”人鱼说：“实际上的人鱼，卑劣，残忍，喜欢自相残杀，他们的歌声只用来欺骗引诱无辜纯净的灵魂。”
“是吗……”萨米尔捏着下巴，说：“你也知道游吟诗人吗。”
人鱼眨了眨眼。
“你看起来很了解陆地上的事，简直就像是生活在陆地上一样。”萨米尔眼角微弯，目光明亮：“你叫什么名字？”
人鱼眨了眨眼，缓慢地说：“咱们既然彼此厌恶，你没必要知道我的名字吧。”
“你不是要和我做朋友吗？朋友之间，都是先从交换名字开始的，”
人鱼顿了顿，片刻后，道：“阿曼恩。”
“阿曼恩。”萨米尔念了两遍他的名字，缓缓道：“现在，咱们来谈谈，你为什么这么撺掇安尼海涅特举行婚礼仪式。”
……
安尼海涅特躺在一片硕大的叶子上，因为人鱼说陆地生物举行婚礼仪式的话，双方需要交换礼物，其实海洋中有些种族也有这个习俗，安尼海涅特倒是比较理解。
他觉得送礼物不错，比人鱼说的要什么亲朋好友参加要简单的多，在经过简单的思考之后，安尼海涅特准备前方西海。
海洋里有四块海心石，是某些古老生物死后，用了上万年时间凝结而成的。当初人鱼海域那块他给了萨米尔，离这里最近的西海还有一块。
安尼海涅特觉得萨米尔可能喜欢那东西，他来到西海，这里的水流更加幽深，安尼海涅特看着冰凉的海水穿过他的指缝，忽然想起了人鱼海域下的那片海。
在遇到萨米尔之前，整个海洋，不论东南西北，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他不在乎自己在哪里，也没有之后要去哪里的计划，然而此时，他的想法却是：拿到海心石之后，就回人鱼海域。
“回”这个词，有因果，有前后，有情感。
安尼海涅特往后看了一眼，他觉得身后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自己和人鱼海域联系在一起。
然后他再回过头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一股气息。
海妖的气息。
有另一只海妖在西海海域。
安尼海涅特愣住了，另一只海妖也收敛了气息，没有再动。
这个海洋里，总共就三只海妖，海洋那么大，比陆地面积大了五倍，三只海妖平时根本不可以碰到一起。
大概每只海妖都不乐意遇到同族，所以他们都心有灵犀地互相躲着，如果在那片海域有另一只海妖的话，他们会提前主动避开。
安尼海涅特是因为专心于寻找海心石，甚至忘了感应同族的气息。
怎么办，他很想避开同族，但海心石就在那个位置。
他内心纠结起来，艰难地往前游了一点距离，与此同时，另一只海妖朝反方向退了一段距离。
安尼海涅特心里说了句抱歉，然后直直地朝海心石游过去。
另一只海妖显然是愣住了，立刻开始后退，但很快，他又停了下来。
凭什么是他退，那个从南海来的同族也太不懂礼貌了！
海妖顽强地留在了原地，看着安尼海涅特取下了海心石。
安尼海涅特拿了海心石之后，朝同族看过去。
他们此时的距离其实非常远，差不多有两百多海里，几乎是一个王国从南部边界到北部边界的距离。但对于两只海妖来说，这个距离，足以让他们看见彼此。
双方的视线只接触了一瞬间，便同时移开，并且朝反方向快速离开。
从始至终，两个海妖之间都没有任何交流。
两只海妖是第一次和同族距离这么近过，他们都感觉不舒服。安尼海涅特甚至对这里产生了心理阴影，觉得果然还是就呆在人鱼海域好。而且他感到一丝愧疚，他很能理解对方瞬间的愤怒，为了拿海心石，确实是他走过去冒犯了。
在离开西海海域之后，安尼海涅特才松了口气，他展开了结界，这样的话，周围十海里就不会出现任何智慧生物了。
他最喜欢海底不会说话不会动的石头，然后是海里能躺着睡觉的叶子，再其次是没有智慧的鱼或者其他生物，对于会说话会打架会掀起战争的种群，他单纯地希望对方能离自己远一点。
否则的话，他只能毁掉靠过来的智慧生物了。
回到人鱼海域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群金尾鱼从他身边游过。
这是一种只有本能的生物，对安尼海涅特来说和海底的石头叶子差不多，他看着金尾鱼群游过，金色的尾羽非常漂亮，层层叠叠，有着渐变的色彩。其中一只金尾鱼撞上了他的手心，安尼海涅特把它抓住，仔细辨认了一会，发现这只金尾鱼并不是当初那只“小金”。
以金尾鱼的寿命，是不可能活过这六十年的，而且它们是海洋中最底层的猎物，“小金”大概早已经死了。
安尼海涅特放开那条金尾鱼，金尾鱼茫然地继续往前游，对刚才发生的异常无从理解。它需要和鱼群呆在一起，这是它的本能，它的生存方式，也是它唯一的念头。
安尼海涅特游过了金尾鱼群，在想到那群金尾鱼中没有“小金”后，金尾鱼群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任何意义了。
这就是名字的意义吗？
安尼海涅特忽然想，刚才那只同族，有没有名字呢？
虽然都是海妖，但自己和那个同族，对萨米尔来说应该是不一样的。
这可是萨米尔以前亲口说过的。
当时安尼海涅特听完之后，并没有任何想法，也没有任何感觉，就在刚才，他才忽然想明白。
小船上有很多“新娘”，世界上有很多龙族，但萨米尔对他来说也是不一样的。
安尼海涅特茅塞顿开，因此感到了一丝快乐。
他赶着回到萨米尔所在的那片空间，忽然闻到了海洋上方飘过来的血腥味。
安尼海涅特顿了顿，抬头往上看去。
那里有两只巨大的怪物正在战斗，它们极其丑陋，但也非常强大，硕大的触手相互击打，卷起海面千层巨浪。
海洋上方，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而那两个巨大的怪物后面，还有更多的怪物，以及操控他们的人鱼族。
安尼海涅特只看了一眼，便毫无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比起人鱼族之间的战争和那些丑陋的怪物，他更想早点把海心石送给萨米尔。
安尼海涅特张开结界，所有智慧生物见到结界自动让开，毕竟如果不小心撞上去，会被立刻绞杀。
……
人鱼族是少有的，既能适应浅海，也能适应深海的种族。
在海洋世界中，人鱼族可以说是势力最广的种族，光是人鱼海域，就有十几种不同的人鱼族，例如白鳞族，蓝鳞族，短鳍族之类的，而除了人鱼海域，其他各个海域中也分布着人鱼族。
这是一场短鳍族和蓝鳞族的战争，比起陆地上的战争有过之而无不及。战场从深海延伸到画面，过往的船只纷纷遭此池鱼之灾，船毁人亡。
鲜血将这一片海域的海水几乎染成了红色，越来越多的怪物被投入到战场之中，蓝鳞人鱼和短鳍人鱼也在相互厮杀，海面上狂风暴雨不断，当鲜血从人鱼海域蔓延出去，引发了更多的祸乱。
海洋越来越不平静了。
沿海渔民们面朝大海，对着狂风暴雨和散发着血腥气的海洋，向海神祈祷。
希望海神平息它的怒火……
希望海神保佑家人平安……
希望海神中止海洋之乱……
海神……海神……
渔村里，一个小孩爬上了房顶，看着远处被黑色雾气包围的海洋，天空乌云密布，层层堆叠，朝海面压下来。
他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海洋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父亲编织着渔网，说：“因为海神生气了。”
“为什么海神会生气呢？”
“也许有人触怒了海神吧。”
小孩心想海神脾气真大，但他不敢说出来，而是问：“姐姐呢，她去哪里了？”
父亲的手停下来，揉了揉指节，片刻后又继续干活，口里道：“她要去嫁给海神了，以此平息海神的怒火。”
“姐姐嫁给他，海神就不会生气了吗？”小孩好奇地问：“海神到底要娶多少妻子啊？”
父亲捡了块石头，飞快地砸在小孩额头上，怒视着他：“不准问这种问题！”
小孩便不敢再说话了。
他既不明白为什么海神有了妻子就不会生气，因为父亲明明经常对母亲发火，也不明白为什么每年都要给海神送一个“新娘”，海神怎么会需要那么多新娘呢。
海神真的需要新娘吗？
以前的新娘呢，她们为什么不回来。
小孩想不明白，他只是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怕的不是海神，而是村子的所有人。
他对即将送去做新娘的姐姐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同情。但他不敢对此提出异议，因为献祭是村子最重要的事，任何有异议的人，都被视为对整个村子的背叛。
小孩只隐隐想起来，姐姐是被村长选上去的，而在此之前，她似乎很不喜欢村长……
小孩打了个冷颤，额头隐隐作痛。
……
陆地上的事，和深处海底的萨米尔完全没有关系。
海底距离陆地同样有差不多一个王国从南到北的距离，更别提他现在被关在结界里，对外界的信息一无所知。
唯一能提供信息的就是眼前的人鱼，阿曼恩。
对于他之前的问题，阿曼恩回答得非常坦诚：“因为海妖帮了我的忙，所以作为交换，我会为他做事。而海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再见你一次。”
萨米尔说：“但也没有到非要举行婚礼的地步吧。”
“确实没有，我当时只是随口说说的。”阿曼恩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但他当真了，然后我又见到了你，见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咱们合不来，我不喜欢你，所以，想做一些让你痛苦的事。”
萨米尔偷偷对他扔了个谎言鉴定，发现他大概率说的是实话，不由地感慨：“你的性格实在是太恶劣了！”
阿曼恩笑了笑：“我说过了，人鱼族就是这样的。”
喜欢谎言，喜欢战争，喜欢杀戮。
而他在其中，要更恶劣一些。
萨米尔摇了摇头：“你不应该哄骗安尼海涅特，他只是单纯，但并不傻。”
阿曼恩正要回应，忽然感应到什么，他抬起头，透过这片特殊的结界看到海洋之中和海面之上。
全身的血脉都在鼓动，藏在水面下的鱼鳍猛地张开，他暗地咬着牙，紧紧握住拳，尖利的指甲钻进血肉，一缕蓝色的血液逸散在湖泊上。
他盯着那缕蓝色的鲜血，露出一个莫名又诡谲的笑。
萨米尔站起来，问：“外面发生什么了？”
阿曼恩缓了缓，笑着说：“和您没什么关系，是人鱼族……呵呵。”
萨米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很讨厌人鱼族？从见你到现在，我没有听到任何你口里关于人鱼族正向的词语。”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清醒的自我认知也是很重要的。”
“我也没见过其他人鱼族。”萨米尔盯着他，提出自己的疑问：“你真的是人鱼族吗？”
阿曼恩愣了下，随后哈哈一笑，他伸出双臂，攀附着湖泊边的石头，慢慢爬上去坐下，独属于人鱼的下半/身露在外面，只有鱼尾还在水里泡着，尾鳍晃动，搅弄着湖水和那一缕蓝血。
“你看，这确实是人鱼的身体，离开水的话，就会变得很丑。”阿曼恩轻快地说：“但你说得也没错，我确实憎恨着人鱼这个种族，尤其是蓝鳞族。”
萨米尔轻声问：“为什么？”
“这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吧，身为人类却憎恨人族，身为巨龙却憎恨龙族，身为人鱼，却憎恨自己的种族。”
阿曼恩甩着尾巴，想了一会，指着上方说：“其实，上面正发生着战争，人鱼之间的战争。”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很久了，大概从三十年前开始？不过，不管海面上发生了什么事，渔民总是会算到海神头上的。”
萨米尔：“哦？”
阿曼恩：“但实际上，这场战争，是我最先挑起来的。”
萨米尔：“就凭你吗？”
阿曼恩笑了笑：“因为人鱼本来就是好斗，喜欢鲜血和战争的种族啊。我想向蓝鳞族复仇，于是从海妖那里借来了力量，后来，人鱼族诞生下的孩子，偶尔会变成一种怪物哦。”
“那种怪物，你之前已经见过了。”
阿曼恩指了指海面：“很丑的怪物，任何人都想象不到吧，它们是人鱼族的孩子。”
萨米尔回想起当初在海面上遇到的两只怪物。
那两只怪物硕大丑陋的形象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和眼前漂亮美丽的人鱼族对比鲜明，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它们是同一个种族。
萨米尔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曼恩：“我说过了，这是复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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