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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文学 > 平康坊 > 第二章 上巳曲江
 
  “一罚你连累家人,自私无耻。”

  “二罚你当值有失,枉为人臣。”

  “三罚你错勘是非,监守自盗。”

  板子随骂声重重落下,和肉体碰撞迸发出骇人的巨响。

  “你便在此处跪上半日,孽障。”

  哐当一声,说话人扔下长板,拍了拍手上的灰,使劲揉揉发红的手心。

  “棠儿,你和这小杂种生什么气,阿娘专门差人买了宜兴斋的桂花糕,快随我走吧。”院门口传来一声妩媚矫情地呼喊。

  “听好了,你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是。”

  那人说完,抚了抚弄皱的衣角,转身离去。

  临出门不忘回头啐上一口,“这东院,晦气。”

  虽是阳春三月,正午的太阳依旧毒辣,他跪在院中央,腰板直挺。

  府里的家仆没有一人敢上前,路过的也是远远绕开。

  后院柴房几个小厮在阴凉下偷懒,其中一个叨叨着:“你们是没有看见,咱大爷有多么威风,那二爷挨打的时候连疼都不敢喊。”

  另一个忍不住了,反驳道:“二爷挨打你还见得少?我看就差护院的铁拐孙老头儿,都敢和二爷碰一碰了。”

  “他院里的家丁都走光了,连个丫鬟也没剩下。”“都是亲生的,二爷行为再不端,也不至于如此差别对待!”“咱家二爷过得可真窝囊……”几个人咋舌叹气。

  金色的余晖映在庭中的石阶上,跪着的人缓缓落下手掌,撑地站起,全身颤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向房门。

  门外一声阴柔:“慕公子留步。”

  回过头来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泛白的唇,布满血丝的眼,束发凌乱地落下几绺。尽管如此,却依旧挡不住那英气俊朗的面庞,利剑般的目光。

  面对眼前华贵的仪仗,男子吃力地跪下。

  “慕府次子,慕枫接旨。……前副都头慕枫,上巳节护玉玺有功,封天武百骑都头。钦此。”

  慕枫抬起头,满是灰的手接下玉轴。嘴角露出一抹不引人察觉的笑。

  上巳节第二日的慕府,发生了两件大事,众人议论纷纷。

  “慕二公子受家法“、”慕二公子接圣旨”,这两件事合在一起,让那个冷清的慕府东院染上了一层神秘的墨色。

  这时人们才渐渐反应过来,昨日的上巳节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

  开元十九年,上巳节,曲江。

  河汉皎皎天上曲,江浪潇潇水中仙。赏烟霞,谱流觞,晓舟暮泊话擎苍。

  薄雾弥漫,鼓罄横传。芙蓉在江浪中吞吐清香,水面映着星星火光。

  祓禊之礼毕,歌舞升平。

  曲罢,艳红罗绮裙随脚步止了飞摆,染了红指甲的一双玉手抚平裙带,稽首跪拜。

  “好啊,好啊。赏!都赏!”坐在正中央的龙袍天子抬手称道。

  跪在面前的少女,声音有些发颤地谢恩。

  回到自己的船上,少女对着铜镜打量自己。望着眼前妩媚动人的女子,她皱皱眉头。假母今日差人细细打扮自己,罗裙、钗环都是新叫人送来,脸上的脂粉是抹了又抹,修了再修。最后,还在她的额头点了一朵桃花。

  轻轻叹气,刚欲卸下钗环,一个衣着娇艳的女人出现在身后。

  “我们九儿今日真可谓大放异彩,此刻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盼着能见你一面。”女人兴奋地说着,拧了下少女脸蛋。

  少女转过身,把头埋在女人的臂弯。

  “我才不要见呢!阿娘,帮我回了他们吧。”

  女人推开她,用手轻轻刮了她挺翘的鼻梁,嗔怪着:“我的小祖宗,在外可就不能叫阿娘了。”

  “是,假母。”少女眨着眼睛笑盈盈地撒娇。

  “九姑娘,外面有人求见,说是陆卿陆公子,特来拜访姑娘的。”小厮进来通传,望着九儿有些出神。

  “傻阿平,怎么?不认识我啦!”九儿笑着,起身拍了小厮的脑袋。

  阿平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平日若是没有客人,九儿很少涂脂抹粉,头发也是随意用一支玉打的钗束起。更何况九儿生得妩媚,柳叶眉、桃花眼,丹唇皓齿,无言时眼中似有一层水雾般,动人深邃。

  今日她一身红衣,钗环凌动,眼波流转间红唇微启,总让人小腹燃起一团欲火。

  尽管如此,小阿平眼里这位宛若壁画中仙子般的九儿,却有一颗孩童般赤诚的心,只是这一面,唯有他和假母见过罢了。

  “九儿,陆公子还在外面,你倒是给句话呀。”假母打断了二人的嬉闹。

  “对,对!秋娘,那公子还说,见不到咱们姑娘,便不离开。”阿平转头向假母埋怨着。

  “不见,我唐九儿可不是那种见到男人便迈不开步子的风流女。”九儿坚持不见,虽然自己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露华楼花魁,却依旧保持着心里最初的坚守。

  正当阿平要出门回绝时,舱外的甲板上传来一阵叫嚷。

  “凭什么抓我?”

  “陆公子做了什么事情,到了陛下面前,自当知晓。”

  三个人闻状急忙出了房间,只见几个士兵模样的人,正擒着叫嚷的男子去到另一艘船上。那领头的走向九儿,不客气地呼道:“唐九儿,陛下有请。”

  九儿甩开了本要架起自己的士兵,向前方的小木船走去。

  假母本是要跟去,可艞板在九儿上去的一刻便收起,后面的兵士直接跳下,没给她一点机会。

  望着小舟向最华丽富贵的船舫驶去,假母心慌起来,浑身冷汗。

  “阿平,你快些去到慕将军的船上,将此事说与将军,请他救救九儿。”假母毫不迟疑地安排阿平做事,她不知天子为何会抓起那位陆公子,更想不通即将发生的事与女儿有何干系。她顾不得那么多,第一时间便想到去向九儿的义父,当朝龙骑将军慕怀桑求助。她不清楚慕将军是否会为了九儿这一小小艺伎而冒险卷进矛盾,只能赌上一把。

  可当阿平的小舟驶离,假母竟瞬间闪过后悔,她担心这样做又会引起怎样的事端。但救女心切,这刹那的犹豫,终被心中的焦虑绝灭。

  那位富家哥儿和九儿上了帝船,便被按下跪地。九儿抬起头,扑面而来一股强烈的烧火呛味。面前站着不久前还在冲自己笑吟吟的天子,旁边站着几个穿甲的人。九儿的目光落在一个军士身上,笑了一下。

  “陆卿,你可知罪。”皇帝身前的内官尖声叫道。

  “臣从未做亏心事,何来知罪?”那男子理直气壮地答着。

  九儿扭头看向说话人——这男子格外清秀,却一副富家子的放荡模样,腰间的衣带松垮地系着,脸颊微红,想来是此前吃了不少酒。

  “大胆!玉玺失窃,船间走水,周围的船家都看到,当时唯有你的小舟驶过,此后便再无他人,你敢说自己从未如此?”那内官前倾着身子,口中飞沫横飙。

  陆卿矢口否认——自己是去拜访唐九儿,从未在帝船附近停留片刻,更不敢有此谋逆之心。

  皇帝看向另一边的唐九儿,说道:“露华楼也与此事有关?”

  正当九儿要开口辩解,一旁的兵士通传慕将军求见。

  天子瞥向唐九儿,随即扭身去向船舱。

  九儿被先前相视的军人扶起,委屈地看向他,叫了声:“二哥哥。”

  身旁的陆卿站起来,拱手拜了一拜,道:“慕二公子。”

  “陆公子。”慕枫回拜,随即转身离开。

  陆卿又向九儿行了一礼,刚欲开口,便听九儿言道:“公子做何事我不知,还望勿要让奴家一个小女子替罪。”

  任凭陆卿解释,九儿不再理会半句。

  皇帝再从船舱出来时,身后跟着慕怀桑和慕枫。陆卿突然俯身跪地,几近高喊地说:“臣从未敢有谋逆之意,慕公子可作证今晚之事,圣上明鉴。”

  九儿心中一惊,这事与义兄有何关系?她担心陆卿再说下去会把慕枫牵连入内,便也顿首,说道:“民女愿作证。是民女邀请陆公子来小舟一叙,未曾想惊扰圣上。”

  陆卿低着头,瞟向九儿,讶异之余,竟心头一暖。

  就在此时,内官来报,后舱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怀里紧抱玉玺。

  皇帝命人将其抬来。

  慕枫娴熟地查验尸体,从焦黑一片中取出一块布满焰痕的铜牌,托着回禀道:“此人应是舱房当值士兵,想必是欲保护玉玺而死。失火原因,臣不敢妄言。”

  内官先于皇帝开口:“慕公子这时遮遮掩掩难道为了袒护谁?天子威严之于你仅是一句妄言?”

  慕枫抬眼看向天子,又看向慕将军。顿首跪拜,毫不犹豫地说起:“潜火军进入船舱时曾见贵妃的猫从窗口跳出,臣后查验现场,发现走水由灯盏经碰倒、点燃书卷引起。而职事宫女告知臣,这段时间贵妃确在寻找爱猫。”

  皇帝厌恶地瞥向远处贵妃的舱房,说了句:“慰劳兵士家人,剩下的由慕枫代之。”甩了甩衣袖,离去。

  慕枫扒开尸体手臂,取出玉玺,迅速盖上白布。虽然动作之快,但陆卿还是看到——原本尸身所抱玉玺之处,应当烧焦程度远比外露部分小,却也同他处一般。这更像是烧焦后被人塞上玉玺。

  慕怀桑并未跟随皇帝离开。行礼后转身扶起九儿,说道:“九儿,让你受惊了。”

  “不碍事,多谢义父体恤。”九儿有些激动地回答。

  慕枫扶起陆卿。就在他伸手的一刻,陆卿看到慕枫指甲缝间残留的红色印泥,心生怀疑,却未多言。

  此时,阿平驾着小舟赶来,假母同行。

  “阿娘!”九儿向船下一瞟,兴奋地喊道。

  假母朝她做了噤声的手势,向旁边的慕枫投去感激的一笑。她急忙收住继续右移的目光,催促着:“九儿,陆公子,事了便随我离开。”

  慕怀桑站在慕枫左手边,他的视线自假母出现那一刻起便未离开,但假母却熟视无睹,不看他一眼。

  坐在舟上,水面微风拂过,荡起淡淡的荷香,九儿的鬓发随风散开,好生动人。

  舟上的三人互不说话,唯有阿平不时冒出几句,也因无人附和便草草收声。

  假母不时回望身后的大船,九儿把手放入水中拨着水花,陆卿痴痴地看着九儿。

  快到九儿的船舫时,陆家的家仆撑小舟来寻陆卿。陆卿不舍地跳上小舟,向九儿作揖:“今日九儿姑娘仗义执言,陆某没齿难忘。”

  九儿低下头无言,假母见状,答谢陆卿两句,便催阿平起桨离开。

  上了船,九儿失魂般走进舱房,假母跟进去。

  “好女儿,阿娘知道你是为了救他。”假母搂住坐在床上晃神的九儿,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阿娘,他来救我了。”九儿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着。

  “知道,阿娘都知道,我的女儿受苦了。”假母此刻心上仿佛悬着一把刀,不时垂下在她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再划上一道。她的心在滴血。

  假母哄九儿入睡后,自己回到房中。她心慌极了,右眼皮跳个不停。拿出帕子,抹掉刚涌出眼眶的热泪,哽咽地自言自语:“我只能救一个啊。”

  慕家父子回去后,二人一同进了房间,支开了所有服侍的丫鬟和小厮。

  慕枫跪在地上,慕怀桑问一句,他便答一句。二人僵持不下,慕怀桑气急之下,摔碎了一盏茶杯。

  “起来退下吧。”慕怀桑叹气说道。

  慕枫不动。

  “父亲既已认定此事是孩儿所为,何必去拜见陛下拖延时间,给我销毁证据的机会,现如今又在此盘问。”

  慕怀桑听完这句,胸口钻心地疼,喘着粗气喊道:“出去……来人把他带下去!”

  几个小厮连拉带拽拖走了慕枫,慕怀桑扶着桌角定神,眼里淌出泪花。

  最后几句对质,恰好被躲在后窗的慕棠听得一清二楚。他料定慕枫此次大错特错,便自作聪明地打算第二天去家祠,拿上家法板,带着几个小厮上门“替天行道,为父分忧”。

  当慕怀桑得知慕枫挨打罚跪之事后,明知自家后院中起火,却是无动于衷。

  晚上小厮回报,二公子接了旨便回房休息,询问是否要送餐饭。

  慕将军长舒一口气,心中的石头落下。

  “不,随他自处吧。”

  “还有,知会账房,慕棠每月领钱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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