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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文学 > 不赦 > 第578章 深意
 
妖族生灵,无关本体如何,往往本性都要比起常人更大许多。

早在老老年间,就曾有过一位儒家圣贤提出了“人性本恶”的学问观点,且有言道,“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孳,而违礼义者为小人。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时至今日,广为人知。

且不论更多论述,只谈“人性本恶”四个字,所谓人,放在今日,即可代指世间一切有灵众生;所谓性,则是圣贤有言,“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既是市井坊间常说的“本性”二字。所以一旦通俗来讲,也便世间一切有灵众生,本性为恶。

但有灵众生,生也不同,故而本性之恶,就难免会有大小之分。

也正因此,教化以使“人”向善一事,就如以匣装剑。

善为匣,善有多大,匣有多大,而其大小,则是完全取决于当今世上的学问、道理、法度、礼仪、观念等等一切可以用来约束为恶之举的事物有多大,当然也与持匣亦或为匣之人有着诸多关联。

恶为剑,恶有多大,剑有多大,而其大小,则是取决于“人”之本性有多大,又与后天环境、经历、听闻等等之类有着种种密不可分的联系。

匣大剑小,锋芒内敛。

匣小剑大,锋芒毕露。

本身便为妖族中人的柳青山,生于妖城,长在人间,就曾为了深入辩证这个问题,翻阅无数典藏书本,看过无数地方县志,直到最后,这才终于无奈发现,倘若要将教化一事比作登天,于人而言,就是如行长阶直通山顶,期间虽然难免劳累艰辛,可终归还是能够抬头“看见”,于妖而言,却如羊肠小道坎坷泥泞,走在路上,稍有不慎就会一脚踩空、踩滑,然后就会变成滚地葫芦,一路滚回原地。

妖族本性这把剑,相对于人而言,太大了,只以如今世上的学问、道理、法度等等制成的匣子,还不足以完全装下这把剑,只能装下一半,或者一大半,所以虽然不是锋芒毕露,却也是半露的情况,并且这种情况还在不断恶化,好似那匣子正在被人缓缓打开,以至于本该一半、或者大半藏在里面的本性长剑,越发锋芒毕露。

为何如此?

皆因那位站在最高处看守剑匣两者使之不敢妄动的近古人皇,已然离去。

法理崩坏之下,妖族本性中的那把剑,就逐渐披露出来。

圣贤道:“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

好利恶害。

柳青山望着栾秀秀从高处取下了一本书籍,是延续了某座古代王朝国祚不断的某人生平,立刻眉关紧蹙。

这本书里讲述的内容、道理,对于柳瀅而言,不算太高、太远,但终归也是双脚离地了,倘若真要深刻研读,就会是有利有害的局面,格外需要小心谨慎,怕只怕一时疏忽,出现误解,就很有可能在那偏离正道的歧途上走出第一步,然后越走越远。

栾秀秀看似无疑地瞥他一眼,见到这位柳氏麟子依然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懒得理会,一只手牵起柳瀅,带着她走向远处角落,说是不能打扰别人,免得再起冲突。

意有所指。

然后栾秀秀又补充一句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柳青山听得清楚,默默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最终还是决定不再多管,调整呼吸之后,开始上楼。

最初时,尚且轻松自若,可越是靠近第七层,就越是步履维艰。

经塔阵法对于修士的压制,很奇怪,虽然身处其中,身体就会入坠泥潭一般,一举一动都会十分艰难。可这种压制,却又不是直接压在身体上,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阻力,似乎因人而异,所以横炼体魄的纯粹武夫,不会因为体魄坚韧力气大,就能觉得更加轻松,而吸纳灵气的纯粹练气士,也不会因为只是追求体魄的琉璃无暇,就会觉得更难行动。

种种玄妙,尽在无形之中。

柳瀅目光忽然离开书本,看向正在登楼,已经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柳青山,忽然有些心情失落,但也很快就把心思重新收了回来,按照栾秀秀与她的解释,辨认书本上记载的内容、道理。

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但也只是说是如此,读书一事,其实并不简单,不是看过了书本的内容,看到了那些文字,就算读书,而是需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需要身体力行,将那些载于书中,浮于文字的道理彻底读懂,铭记心中,再付诸行动,才是真正的读书。

既要坐而论道,也要作而行之。

...

经塔一层。

天色渐亮。

刚刚一觉睡醒的云泽,其实睡得不太舒服,毕竟身上带着一座简易阵法,好似身处泥潭之中,时时刻刻都有无形压力压制自身,哪怕不去动弹,也不意味着没有压力,只是一动不动终归要比举手投足来得更加轻松。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云泽转头看向旁边不远处的冯长老,依然埋首案上,正在寻找这座简易阵法中的疏漏之处,只是看似进程有些不太理想,已经一整夜过去,冯长老仍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嘴里念念叨叨“这里没错”,“这儿也没错”,结果就是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无法找出关键所在。

云泽尝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自己有些下滑的身形能够重新靠在墙壁上,依然吃力,哪怕只是举手投足,也会遭遇极大的阻力,只是极其微小的动作,等到做完之后,就已经累得满身大汗。

冯长老听到声响,转头看来,恰与云泽四目相对,立刻面露尴尬之色。

“再等等,给我点儿时间,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我保证。”

云泽闷不吭声。

经塔这边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不少人都瞧见了坐在塔门附近的云泽,有些奇怪,只是等到他们见到那双原本血肉模糊、现在已经结巴的手腕,就立刻变得见怪不怪了。

每年补天阁入阁考核结束之后,总有那么几个新来的,会因为不清楚具体情况,着了这位冯长老的道。

不过有关冯长老的那些传言,其实不假,真名冯铄的冯长老,确是天下头一等的大阵师,并且曾经确也仅凭圣人修为,依靠阵法,便生生抗下了许穗安的竭力一拳,只是这个说法其实有些太过简略了,因为安然无恙与半死不活两种结果,都能算是扛住了,但很不幸的是,挨了许穗安一拳的冯铄,并没有安然无恙,而是被那一拳势如破竹一般将阵法完全撕裂,到最后关头,还是许穗安及时收了绝大多数的力气,这才让冯铄以重伤为代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之久,最终侥幸生还。

所以时至今日,冯铄胸口上也还留有一道很大的狰狞疤痕。

但说是如此,却并不意味着这位天下头一等的大阵师,真就只是一个酒囊饭袋,实际上冯铄的本事相当不差,在列阵施法一道,造诣高深,便是放眼整座天下,也是名列前茅,并且一旦认真起来,就连副阁主韦右也未必能是他的对手,可偏偏此人想法太多,并且绝大多数不切实际,总喜欢跟古人一较长短,就像最近这段时间,这位冯长老就忽然盯上了洞明圣地的灵纹烙印,嚷嚷着要跟大几万年前那位洞明老祖分个高下。

而自打冯长老开始叫嚣,到今天为止,也才刚刚过去不足一月,正是补天阁人人自危的时候,生怕会被这位冯长老连哄带骗,不知不觉着了他的道。

按照那些海外人的说法,类似云泽这种不慎落到冯长老手里的人,就是一只小白鼠。

不过这些事,可不是新人能够知道的。

毕竟冯长老早就已经放出话来,如果一直找不到人配合他尝试阵法的可行性,那就只能看心情“随便”抓人了,补天阁弟子最好,黑市里的那些野修散修,“勉强”也行。

临到末了,冯长老还曾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江湖上流传已久的言语。

“死道友不死贫道。”

所以来来往往之人,大多幸灾乐祸。

姬家麟子姬尚文已经去而复返,在途径塔门附近的时候,恰好瞧见了正在闭目养神的云泽,眼神当中立刻闪过一抹嘲笑意味,只是原本埋首案上的冯长老忽然抬头看他,裂嘴而笑,明显有些不怀好意,就让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姬尚文,立刻缩紧了脖子,灰溜溜地逃窜出门。

冯长老神情鄙夷。

云泽置若罔闻。

又过许久,经塔里,再次走来一人,神色萎靡,眉眼之间满是疲惫,正是那位只在七层待了一个时辰还多一刻的柳青山,惨被此间阵法压得脸色雪白,以至于哪怕已经重回一层,也仍是脚步沉重,腰背佝偻的模样,一直来到塔门附近,也是此间阵法压力最轻的边缘,这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用仅剩的力气重新挺直了腰背。

柳青山目光看向坐在旁边的云泽,心下了然,与正埋首案上的冯长老拱手作揖。

“柳青山见过前辈。”

冯长老抬头看他,眼眸之中金光一闪,开口说道:

“在第七层待的时间有些太久了,经络受损,脏腑有气息瘀滞,先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借助阵法之能,将自身气机以细水长流的方式缓慢运转,等到伤势修复,气息化开,再走不迟。”

柳青山毕恭毕敬,再次拱手作揖。

“谢过前辈。”

冯铄摆了摆手,便重新埋头深思这座简易阵法。

云泽睁开眼睛看向冯铄,有些狐疑。

柳青山已经走上前来,在其身旁盘腿落座,一边按照冯铄所言,依靠此间阵法相助,以细水长流的方式运转气机,修复伤势,一边笑着解释道:

“云公子不必觉得有什么古怪,冯长老修有火眼金睛的瞳术秘法,可以看破表象,直观内在,故而体内伤势如何,以冯长老之能,自是一目了然,而该如何修养,才能从中获得最大裨益,冯长老也往往不会故意隐瞒。”

说到这里,柳青山忽然笑了起来。

“其中关键,在乎敬与不敬,问与不问。”

云泽心下顿时了然,冷笑道:

“可惜补天阁弟子大多来历深不可测,往往眼高手高,想要他们在面对某位看似可有可无,并且作恶多端的长老之时以礼相待,那可真是天大的不容易。”

柳青山自是听得出云泽意有所指,是在骂人,只得苦笑一声,摇头不语。

本是埋首案上的冯铄,头也不回,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嘀嘀咕咕骂了两句,然后就把心思重新放在那座简易阵法上,继续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云泽收回目光,好奇问道:

“柳兄怎么认得我?”

柳青山笑道:

“补天阁这个地方,说大不小,说小不小,不论出了什么事,甚至无需一日,就会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前两天云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早就已经传遍了,我会有些耳闻,也并不稀奇。只是众说纷纭之间,有些人比较关注飞剑龙溪的再次问世,也有些人在为云公子的胜友如云感到新奇,还有些人,则是更加好奇云公子与那如今已是皇朝之主的陈姑娘,关系究竟如何。”

云泽微微摇头,对于这些口舌长短有些无奈。

柳青山并不喜欢打听别人的是是非非,所以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没有继续深入下去,转而聊到了修行与读书上面。随着两人越聊越深,柳青山就忽然发现,这位最近几日方才正式进入补天阁,就立刻闹出了一些风风雨雨的云公子,竟然也是一位读书人,虽然不多,却对某些学问、道理,自有一番十分独到的见解,哪怕这些见解已经有些偏离了本意正道,可柳青山却是越发地兴致盎然。

再后来,两人就越聊越多,柳青山也说到了自己对于教化一事的看法,提出了“以匣装剑”的比喻,并且说到这里的时候,柳青山就不免想到了之前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忧心忡忡,被云泽见到之后,便好奇询问。

柳青山稍加沉吟,便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未加任何评判是非对错的言语,只在说完了经过之后,又缓缓说道:

“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些古怪味道,一方面是补天阁建立至今,虽然很多规矩如今都已荡然无存,但也都是被迫而为,可那座门槛,哪怕再怎么高低变化,也是雷打不动,所以早在两年前,哪怕尉迟夫人仗剑杀来,将补天阁上上下下搅得一团糟,许阁主与韦副阁主也没有应允尉迟夫人的无理要求,将她那位已经过了年纪的弟子收入阁中,可偏偏这次却给那位先天武道胚子的柳姑娘大开方便之门,为了什么?”

柳青山也有双手揣袖的习惯,低着头思量片刻,便也似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道:

“是为了‘息息相关,一脉共存’的说法?有这个可能,并且很大,毕竟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自身生而享有的大道偏颇,应该极为庞大,这也就意味着柳姑娘的运气,至少武运,应该十分昌隆,而其一旦与补天阁出现息息相关的联系,就会被补天阁分走一部分大道偏颇,对于柳姑娘而言,这被分走的气运、大道偏颇,就只是冰山一角,可如果冰山本就无比庞大,那么哪怕只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也会格外的庞大...能让许阁主破例大开方便之门,那柳姑娘的这座冰山该有多大?冰山一角,又有多大?”

云泽眼神微微阴沉。

“息息相关,一脉共存”的说法,他确实早就听说过,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所以时至今日,他才终于知晓,原来是被分走了一部分无形中的大道偏颇,才会息息相关。

这东西,无形无质,但却至关重要。

不过很多事情事已至此,像是柳瀅已在书契签字画押,他已名入洞明谱牒,全都已经板上钉钉,就算想要后悔,也已无济于事。

所幸按照柳青山的说法,哪怕已经息息相关,也只会被人分走自身气运的冰山一角,也就意味着被人分走的这一部分,不会很多,如此一来,就有希望像是云泽当时名入洞明谱牒的时候,席秋阳说的那句“利大于弊”一样,最终收获,要比付出更多一些。

说到底,还是“福祸相伴”四个字。

云泽闭上眼睛,尽量平复心湖中的风起浪涌,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难受。

柳青山并未察觉云泽异样,自顾自继续说道:

“倘若一切果如这些猜测一般,那么许阁主在将玉牌交给柳姑娘时,并未与她嘱咐读书应该循序渐进,就该是一场顺势而为的明心见性局了...可柳姑娘毕竟年纪还小...云公子,你以为许阁主现在就要柳姑娘明心见性,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云泽慢慢睁开眼睛,微微摇头。

“谁知道呢。”

对于这些,云泽其实了解不多,理解不深,只知道“明心见性”这件事,确实意义重大,有些山上修士,往往会以明心见性局作为收取弟子的考验,检查对方是否符合自己的心意,但更大的意义,还是在于明心见性一事,会影响一个人将来踏足圣道的契机,也是每一个追求圣道的修士,必有的经历。

像是云泽,就曾在化龙湖畔有过一场因为一念之差,便自找麻烦的明心见性,此事鲜有人知,小狐狸是一个,席秋阳是一个,除此之外,哪怕项威与顾绯衣,也不曾有所察觉,好在是这场明心见性的最终结果还不差,得出了“人间因我生而生”的答案,且无论这个最终答案的好坏之差,终归是对云泽日后的修行而言,大有裨益。

天下间的明心见性局,都是如此。

迈得过,虽然日后修行未必就能保证顺风顺水,但也在会无形之中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裨益,并且随着修行愈久,修为境界愈见精神,这种裨益都会一直存在。

可若迈不过,轻则就会落到字面意思上的呕心沥血,重则一蹶不振,一身修为还归天地之间,甚至身死道消。

所谓福祸相伴,不过如此。

但更大的关键,还是在于明心见性局中,外人很难出手相助,关键在于一个“度”字,很难把握,一旦稍有不慎说得多了,整场明心见性局,就会立刻前功尽弃,最终沦落到无用之地,而若说得少了,就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但很难出手相助,却并不意味着出手害人同样很难,恰恰相反,倘若有谁身处明心见性局中,一旦有人想要害他,往往只需顺势而为,所以轻而易举。

云泽不动声色,随口问道:

“以柳兄对于那位栾氏麟女栾秀秀的了解,她将那位柳姑娘留在六层,所图为何。”

柳青山叹了口气。

“按照佛家的说法,无非就是为了结缘二字。”

云泽心下暗自沉吟,口中继续问道:

“既然栾秀秀只是为了结缘而已,就理应是为善缘而去,毕竟柳姑娘的身后可是站着那位许阁主,既是如此,柳兄又为何叹气?”

闻言之后,柳青山面上怅然越发浓重,沉声问道:

“云公子方才已经听我说了以匣装剑的比喻,以为如何?”

云泽看他一眼,有些不解这位柳氏麟子怎么忽又提起这件事,便在略作沉吟之后,如实说道:

“恕我眼界较窄,所见、所闻、所知太少,无法断定以匣装剑的比喻是否恰当,毕竟很多事情,不能一概而论,用俗话来讲,就是不能一棍子全部打死,这就像是一亩稻田,哪怕长势再好,到了丰收之际,也总会有些秕谷存在。”

柳青山转头看向云泽,这位相貌生得俊俏无比的柳氏麟子,眼神当中竟然有些...幽怨?

他摇了摇头,很快就将神色收起,感慨道:

“云公子说话做人,太过冷静了一些,而且我也从没说过,以匣装剑的比喻就是一棍子打死了全部妖族。”

说着,柳青山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继续说道:

“我不就是妖族之一?而且还是柳氏妖城的麟子。说得不客气一些,我就是个读书人,并且早年间还曾遇见柏氏妖城那位真名栢石的圣贤君子,用他当时与我父亲的说法来讲,我可是难得一遇的读书种子,先天身负浩然正气。这么一个例子摆在眼前,我又岂会说出那些一棍子就将所有妖族全部打死的话来?”

云泽不置可否,想了想,还是拿出一坛梨花酿,故作轻松地放在地上,然后推到柳青山跟前。

“算我失言,这坛别处买不到的梨花酿,就当是给柳兄赔礼道歉了。”

柳青山眉头一挑,面露意外之色,倒也没有客气什么,伸手抓来那坛梨花酿,掀开酒封,嗅了嗅颇为馥郁甜香的酒气,面上立刻笑了起来,举起酒坛,喝了一小口,眼眸明亮,大笑道:

“好酒!既是云公子的歉礼,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云泽哑然失笑。

其实梨花酿这种最以甜香出彩的酒水,就跟青雨棠的莲花宝酿很是相像,全都不太符合他的口味,只是云泽一路行走至今,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囊中羞涩的情况,就连当初姒庸求死之后,姒海赶去北中学府接任武山山主一职,让他突然发了一笔意外横财,也仍是苦于下面两只吞金兽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太多,仍是捉襟见肘,便往往不会苛求太多,有酒就行。

到如今,精酿好酒,劣质酒水,喝过的确实不少,可真正能让云泽觉得适口的,还要数姒海当时带着那笔意外横财一起给他的老窑烧酒,其次便是项威打从桃源村里带出来的那种土窑烧酒。

再次,则是当年远行八千里时,喝过的烧口烈酒,甫一进嘴,就是针刺一般的杀口感觉,再到咽下去,更是如同一团烈火滚滚而下。

云泽忽然记起很早之前,他在一部小说画本当中偶然看到过的一段话。

“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想到这里,他便又一次笑了起来。

江湖豪气,就是如此了。

柳青山神情古怪,默默收回看向云泽的目光,悄悄咧嘴,然后捧起酒坛,喝了一小口酒,然后双手抱着酒坛,盘坐在那里,背靠墙壁,抬起头来看向经塔这层的屋顶,上层经塔的地板,眉关紧蹙,先是叹了一口气,将云泽叫醒回神,这才开口道:

“佛家所谓的结缘,也分善缘,恶缘。”

云泽闻言一愣,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

好像有人跟他说过。

只是不等云泽回想起来,柳青山就继续说道:

“以匣装剑的比喻,当然不是将所有妖族一棍子全部打死,却会打死绝大多数,栾姑娘...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太好,但以我之见,这位栾氏麟女,确在其中。”

云泽眼神微微一沉,随后故作事不关己,好奇问道:

“所以栾秀秀是在图谋不轨?”

但柳青山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说这个,而是...读书这件事,就跟修行一样,最需要的就是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应该由浅入深,由低到高,先将那些通俗易懂的道理弄明白了,将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弄清楚了,再去精研那些更加高深的学问,再去考虑更大的事情。这就像是世间走兽出生之后,往往都是先爬、后走、再跑的顺序一样,哪怕一年能生四胎的草兔,出生之后,虽然过不多久就会奔跑,可在那之前,也要经历一段循序渐进的过程,才有力气能够跑得起来。倘若没有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刚刚出生就想奔跑...最终落到一个断胳膊断腿的下场,都是轻的。”

说到最后,柳青山迟疑片刻,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在他而言不该说的话:

“栾姑娘读过的书本,还不够多,自身的学问、铭刻在心的道理,也不够深,又哪里知道应该怎么教书育人,又怎么能够保证柳姑娘在读那些书本的时候,出现误解的时候,能够及时纠正过来,避免尚且年幼的柳姑娘因为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误解,从而误入歧途?可偏偏柳姑娘她...”

柳青山话音一顿,重重叹了一口气。

云泽心里忽然变得有些沉重,这才终于注意到,问题真正的关键,栾秀秀的火上浇油,其实就只占了一半左右,而另外一半,则是在于柳瀅本身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贪功冒进。

本身就是先天武道胚子的体质,让她在过往的修行当中,一直顺风顺水,尤其武道一途,走得尤为顺畅,从来没有遇见半点儿坎坷,就连修为境界的提升,也是宛如一飞冲天、拔地而起,整个凡人九品境,只用短短两月时间,就顺利度过,甚至不必担心根基不稳,难建高楼。

没有沉淀,没有打磨,就这么顺顺当当走到了今天,倘若不是因为云泽担心她的修行速度太过迅猛,让她将境界突破的事情尽量压一压,以免留下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患,恐怕时至今日,哪怕她还没有突破十二桥境,也该能够触碰到十二桥境的边缘门槛了。

如今再看,云泽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的担心好像是对的。

而那所谓的不为人知的隐患,恐怕也不在于修行根基,更不在于肉身体魄,而是心性心境。

可即便如此,柳瀅的修行也仍是顺利得有些过分。

所以许穗安才会故意借机设下这场明心见性局?

但柳瀅毕竟年纪还小,山上的事情经历也少,又哪里能够知道循序渐进与脚踏实地的道理?而若这场明心见性局中,柳瀅真的输了,因为误解了第六层某一本书中的某一个道理,从此误入歧途,一去不回,最终又会落到一个怎样的地步?

云泽心头沉重,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定,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针对此间正在经塔六层看书的柳瀅,设法相助。

柳青山沉默许久,这才嗓音低沉继续说道:

“其实这里的书本,由易到难,由浅到深,已经整理排列出来了,第一层的书本当中,甚至包含《千字文》这种稚童蒙学的认字书本,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道理浅显易懂的书籍,大多都是稚童蒙学需要用到的书本。再往上,那些书中的道理、学问,文字的深度,就会随着层数的增加逐渐增加。所以柳姑娘应该从第一层开始,而不是直接跑去第六层,更不该是第七层,第八层。贪功冒进,可是读书与修行中的大忌。”

说完所有想说的之后,柳青山就忽然站起身来,顺便将那还没喝完的梨花酿藏入气府,转头与云泽笑道:

“心中苦闷之事已经说完了,还要多谢云公子愿意听我如此唠叨,至于这坛梨花酿,我就心安理得收下了,日后若有闲暇,可以去我那里坐一坐,自有别处买不到的好酒佳酿,可以款待云公子。”

言罢,柳青山便笑着拱一拱手,没有计较云泽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以为是冯长老的阵法出了问题,将他压得动弹不得,再与冯铄打了招呼之后,便扬长而去。

相较于来时的萎靡不振,神色疲惫,走的时候,这位柳氏麟子的脚步,依然变得格外轻快。

可云泽心里却是愈发沉重。

冯铄暂且停下阵法的钻研,转过身来,笑问道:

“你在担心柳瀅会因年纪太小,阅历太浅,就无法顺利度过这场的明心见性局?”

云泽瞥他一眼,沉默不语。

冯铄也不在意这些,正要开口,恰好此间有人经过此间,就立刻住口,暗中以手掌下压,以某种信手拈来的灵纹阵法将此地完全笼罩,避免会被他人听到一些不能暴露的问题,之后便缓缓说道:

“我且问你,究竟何谓明心见性?”

云泽皱眉,有些莫名其妙,但也还是开口答道:

“率直坦诚内心本性。”

冯铄微微摇头。

“你与柳青山的闲聊之间,他已与你说过自己对于很多道理学问的见解,其中就有提到,人性本恶,后有言道,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既然人之本性为恶,又为何还要明心见性?倘若修行中人,人人都要明心见性,还归本性之恶,岂不就要天下大乱?”

云泽哑然,一时间无言以对。

冯铄面露无奈之色,稍稍迟疑,还是循循善诱道:

“那我问你,你会走上修行路的原因是什么?”

云泽稍稍一愣,皱眉沉吟,缓缓说道: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挣钱吃饭,再后来...就是想要继续活下去,到今天,也还是为了活下去,毕竟父亲留给我的仇家太多,也太厉害,如果不能努力修行,就肯定会有一天死在他们的手里。”

冯铄微微点头,又问道:

“那你以为天下修行之人,为何修行?”

云泽正要开口,忽然有些迟疑,最后反问道: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修行的理由,这怎么回答?”

闻言如此,冯铄眼角猛然一跳,有些恼火,伸手指了指神情错愕的云泽,最后一甩大袖,斜着眼睛看向云泽,满脸嫌弃,干脆不再继续打哑谜,直接给出了答案。

“明心见性所谓的性,不是先天之性,而是后天之性,再要说得直白一些,就是一个人内心深处最认可的道理、最根本的想法,这些东西,发乎本心,却会因为种种杂念被迫迷失。而明心见性的目的,究其根本,就是为了能让一个修士彻悟自己的内心,找到自己最为认可的道理,并且找到坚持下去的方式,现在明白了?”

见到云泽点头,冯铄舒了口气,继续说道:

“所以明心见性局,虽然会与年龄大小有些关系,但关系不大,只要不是尚且不明事理的稚童,都可以使之步入明心见性局中,关键只在合适的时机。以柳瀅如今的年纪而言,足够了。”

云泽皱眉问道: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柳瀅的心性心境出了问题?”

冯铄忽然伸出一只手来。

见状,云泽愣了一下,随即恍然,无奈冲他翻了个白眼,取了一叹梨花酿出来,却也并未递上前去,而是搁在自己面前。

“说完再给你。”

冯铄咧咧嘴,有些无奈,只得明言道:

“确实有些问题存在,关键在于柳瀅因为自身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就让她在修行路上走得太过顺畅,几乎没有任何艰难险阻,再加上柳瀅如今年纪确实不大,心思正是比较单纯的时候,就难免以为自己很厉害,不管做什么都会很轻松,长此以往,就会逐渐变得骄傲起来,不仅自视甚高,并且受不住打击,一旦遇见什么磕磕绊绊,哪怕只是一座小坑而已,也很有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或者出现气急败坏的情况,最终走了歪路。其实这就跟种菜一样,若不打定,任其顺顺当当一直长下去,最终的收成肯定不好,可若适时打定,那么之后结出的果实,反而就会更加饱满。都是一样的道理。”

冯铄叹道:

“许阁主离开之前,曾经暗中找过乌瑶夫人,让他们最好不要插手此事,现在我将这件事与你说了,你也最好不要插手此事,因为许阁主顺势而为的这场明心见性局,其实恰好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所以哪怕最终的结果不如人意,也最多只是读了一些太过深奥的书本,一时间有些糊涂和迷茫,对于某些道理存在误解,便在错误的方向走出了一步。若要挽回,不算很难,只需要让她重新脚踏实地地将底层书本再读一边,循序渐进,最好再有良师陪同,为之循循善诱,为其重新架构这些道理,只需时日足够,功夫得当,即可无恙。所以无论最终的结果是好是坏,都不会真正伤到柳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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