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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文学 > 被迫玄学出道后我红了 > 第260章 晋江
 
燕时洵能够看得出来, 郑树木在说起郑甜甜害怕火的时候,本来淳朴的面容克制不住愤怒的扭曲了一瞬。

除了对郑甜甜的疼爱怜惜,还有对此事的愤怒。

燕时洵不由得猜测, 是否是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导致的郑甜甜害怕火焰,也让疼爱妹妹的郑树木会有如此复杂的神情。

就比如,一场烧毁了一切的大火。

如果当时郑甜甜就在房子里,而他们的父母死于火灾, 那么郑树木的一切反应, 似乎就能说得通了。

墙壁上的焦黑和火烧的印痕已经逐渐淡化, 看起来火灾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

倒也对得上郑树木说过的他学习木工的时间点。

不过, 郑树木明显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

他只说了一句郑甜甜怕火, 然后就重新笑了起来,转身去拎炉子上的热水壶, 准备给燕时洵倒水沏茶。

但是郑树木脸上有些勉强的笑容,还是透露出了他本来的情绪。

燕时洵默不作声,却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做出一副随口闲聊的模样,关切的道:“冬天这么冷,别冻到甜甜。郑师傅没考虑带甜甜去看医生吗?也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在提起妹妹的时候,郑树木总是会露出比别的时候更多的情绪。

就好像他平时那副淳朴的面容只是一张面具,既掩盖了他所有的真实,也约束了他自己。

只有在有关郑甜甜的话题上, 郑树木才有了真实感。

听到燕时洵的话,郑树木原本拎起水壶的动作顿住。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炉子, 火焰跳跃着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没有人说话的房间里, 只剩下了噼里啪啦的烧柴声。

良久, 郑树木才缓缓摇了摇头,叹息般道:“没用的。”

“甜甜她……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郑树木的声音哽咽:“怪我,怪我没有保护好甜甜和母亲,是我的错。”

燕时洵看出郑树木在说起郑甜甜和母亲的事情时,心理防线已经有溃败的趋势,因此乘胜追击,没有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不过,未免打草惊蛇,他也没有表现得过于急切,而是像寻常人在听说别人的悲惨经历时所表现出的同情心和好奇。

燕时洵叹息了一声,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郑树木身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甜甜照顾得很好,她一看就是个好孩子。”

“不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别这么早就放弃希望,去医院看看,说不定还来得及。”

燕时洵也没指望郑树木能一问就说出全部的真相,毕竟在皮影戏里,郑树木连个真正的人都算不上,他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相信郑树木。

所以,他一边语气低沉关切的说着话,一边仔细的观察着郑树木的表情。

比起语言,肢体和环境带来的线索,才更加接近真相。

燕时洵发现,他在提起当年的事情时,郑树木的神情极为痛苦,像是坠入了过往的回忆中。

不过,郑树木在听到燕时洵说去医院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动容。

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郑树木很清楚,郑甜甜害怕火这件事,医院解决不了。

这个村子怎么说都经历过一段黄金时期,和外界多有接触,而郑树木也是从村外来这里定居的,不存在一辈子不出村子,不清楚医院的情况。

火克金,金克木。

郑甜甜……一个木匠世家的女儿,与木息息相关,畏惧火。

燕时洵的心里有了结论,猜测郑甜甜并不是因为当年的火灾而导致的心理问题,而是本身的存在就是木属性,因此才会怕火。

这应该也是郑树木带着他刚走进院子时,房屋一片漆黑的原因。

村子没有电,用的还是最原始的照明和取暖方式——火焰。

燕时洵并没有直截了当的向郑树木询问,验证自己的猜测。

他没有打扰明显陷入回忆中的郑树木,而是趁此机会,迅速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作为一个木匠的工作室,这里比客厅里摆放着更多的木料和半成品。

只不过,这里的半成品,与院子或客厅里的,都是不同的风格。

这里更像是院子里那些活嘴活眼偶人的加工厂。

也得益于此,所以燕时洵才能如此直观的,看清了外面那些偶人的本来构造。

燕时洵是第一次听说活嘴活眼木雕,在此之前,他对木雕的印象,一直都是一整块巨大的木材刨花雕刻,一气呵成。

但是现在他却看到,郑树木所采用的手法,并非他之前所想,而是使用了拆分组合的方式。

就像做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先建立骨骼,然后在此之上,再填充血肉,最后蒙上一层皮。

虽然现在这堆木料还是各不相干的一堆,但是在燕时洵的脑海中,他已经根据那些半成品留下的卯榫接口和断面,迅速判断出了它们本来的作用和应该存在的位置,并且在脑海中将这些零件拼凑了出来,实时模拟出了整个组合过程。

然后,即便是见过其他木匠雕刻过程的燕时洵,也不由得惊叹于这种技艺的精湛高超。

在骨骼之上重新构建四肢和躯体,将另外雕刻好的头颅手臂等部件组装好之后,再在这上面雕刻如同真人皮肤的纹理,仔细刻画的五官上,就连眉毛眼睫都根根分明,嘴唇上的干裂起皮的小细节都没有放过。

正因此如此,所以每一个偶人的脸才会完全不同,各有各的鲜明辨识点。

燕时洵还看到了其中一个摆放在台子上的上半身,雕刻的是一个老人。

虽然他的脸还没有完全雕刻完成,但是他稀疏凌乱的头发,疏于打理的胡子,脸上的皱纹,还有样式陈旧且褶皱的衣服,这些小细节不仅表明了老人的年龄,还将他并不舒心的处境也表现了出来,栩栩如生。

燕时洵惊叹于郑树木的技艺之高超,同时也意识到,郑树木的观察能力细致入微,并且很可能对人们的心态也揣摩得透彻。

不然的话,郑树木不会将老人雕刻得如此生动传神。

而抛开郑树木兄妹身上的诡异之处,不谈目前的情况,这也是燕时洵第一次与这样出神入化到堪称绝顶的技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当他直面郑树木的作品,忽然觉得,自己的魂魄也被触动了。

这是机器永远也取代不了的东西。

匠人在长时间的雕刻中,不仅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将自己对作品和人间的理解全部融化在每一道一划中,也相当于将自己的精魂融入其中,赋予了原本是死物的作品以生命力。

木材有阴寒与温润之分,人也有。

而匠人在与树木漫长的相处中,准确的掌握住了每一种木材的特点,并将木材的特制也带进了作品中,以此来将表现出来的人物走兽,更加像是鲜活的新生命。

燕时洵本来只准备在郑树木没有注意的时候,看清工作室的情况,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反而被这些半成品吸引,没注意到郑树木已经回过了神来。

郑树木看到燕时洵一副对这些作品很感兴趣的样子,也很高兴。

像是曲高和寡之人,终于遇到了能够听懂他所想要表达之物的人。

“燕先生也对木雕有兴趣?”

郑树木笑着指了指燕时洵正看着的那尊老人半身像:“这还是个半成品,本来是想今天完工的,不过现在看来,工期要拖延了。”

“这个作品做好之后,郑师傅还是要放在院子里吗?”

燕时洵有些惋惜:“如果将它运出村子,让更多人看到它……”

“不啦。”

郑树木笑得轻松,却眼带感慨:“它注定是要失传的,让那么多人看到又有什么用?”

燕时洵惊讶的看向郑树木。

类似的话,他之前在另一位传承人那里听到过。

按照白三叔所说,作为西南皮影第二十八代传人的白师傅,就有想要让皮影失传的想法。

郑树木竟然也想让自己的技艺失传……

他之前分明说过,他是在对皮影失去兴趣之后,继承的祖传木工手艺。

在经历过那么多人生变故之后,继承自父辈的手艺,原本应该是将郑树木从深渊中拉上来的一根鱼线,让他不至于迷失于痛苦绝望之中。

可是,郑树木却如此坚定的说,他要让祖传的手艺失传。

就算郑树木没有后代,也没有让郑甜甜学习木工的打算,那他也完全可以收徒,只要想,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这份手艺传承下去。

可郑树木统统拒绝考虑,铁了心要失传。

并且最让燕时洵觉得奇怪的,是两位传承人,竟然都有一样的想法。

当时他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张海报上,除了郑树木和白师傅以外,其他五位皮影匠人都已经死在了很多年前,甚至变成了鬼魂,被幕后之人操纵着活在皮影戏里,痛苦的惩罚看不到尽头。

但是还活着的两个,却异口同声的说要让各自的传承失传……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两个人之间,有着他现在还不清楚的联系?

燕时洵将自己的疑惑掩饰得很好。

即便他攒了满心的疑惑,但从他的面容上却半点也看不出来,他依旧在笑着听郑树木向他介绍着堆满了工作室的木雕。

听着听着,燕时洵也察觉到了郑树木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和他对郑树木的猜测,存在有一定的偏差。

或许,郑树木表现得这样热情,是因为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能和他说话,也没有人能够听他满怀自豪和热情的介绍这些木雕作品,听他将每一种技艺之间的区别。

他满身才华,本该成为被众人尊敬的木工大师,扬名一方,却甘愿囿困于这个小村落中,陪着妹妹住在曾经发生过火灾的房子里。

可能,郑树木也是寂寞的,可是偏偏他连这样的话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郑树木对着木雕侃侃而谈的时候,燕时洵就静静的注视着郑树木,从他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中,慢慢揣摩着这个人。

在皮影博物馆里,除了海报,燕时洵还看到了当年杂志对几位皮影大师的介绍。

当时白师傅曾经提到过,为了提升西南皮影,取长补短,他邀请了一位木匠来村子里。

可是后来,海报上无论是白师傅,还是当年要比现在年轻很多的郑树木,两个人的神情都阴郁沉寂。

而那些皮影大师死亡后的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郑树木,却比那个时候要开朗和快乐很多。

像是将生命中沉重的东西彻底放下了,原本的绝望和痛苦,就都变成了轻松和对未来的期盼。

燕时洵不知道这是否是郑甜甜带来的改变,不过,他看着那具只有半身的老人木雕,却忽然发现——

这老人……好像和之前海报中的白师傅有些相似?

因为郑树木还没有将老人的五官完全雕刻出来,再加上燕时洵本身并没有亲眼见过白师傅,只看到过很多年前白师傅印在海报上的脸,所以给辨认增加了很多难度。

但是不管人如何变老,面貌如何改变,骨骼的走向却是不变的。

眉骨,鼻梁,下颔……这些都可以作为辨认出一个人的证据。

“郑师傅,这位老人是你见过的人吗?”

燕时洵状似不经意的询问道:“实在是太逼真了,像是真的有这个人存在一样。如果是凭空想象就雕刻出来的,那郑师傅的技艺真的是超出了我的认知,木工竟然能到达这个高度。”

郑树木连忙摆手否认。

在木工的问题上,他出乎燕时洵意料的诚恳。

“没有燕先生说的那么厉害哈哈,我父亲和祖上能做到,但我不行。”

郑树木说:“这都是我见过很多次的人,按照你们城里的说法,就是有模特。”

“活嘴活眼木雕,最讲究的就是逼真,为了让五官手脚都能动起来,必须要让木雕和真人达到同样的比例和状态,模拟真人的动作轨迹,这样才不会让木雕内嵌的机关出现卡顿的问题。”

说起这个,郑树木有些愧疚:“怪我小的时候太贪玩,没有沉下心来和我父亲好好学这些,后来想要学,也没有机会了,只能从残本上自己揣摩推敲,做出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东西,没有真人比照就什么都做不出来。和祖辈的技艺比,我实在是丢人了。”

燕时洵:……郑师傅,你知道什么叫凡尔赛吗?要是连这种技艺都叫丢人,那其他木匠师傅算什么:)

燕时洵觉得,郑树木和张大病一定有共同话题可以聊,这两个凡尔赛而不自知的人。

好在燕时洵也发现了郑树木的特点,只要和他谈起专业性的问题,他就会格外的真诚。

所以燕时洵果断改变了策略,从木工方面入手,做出一副自己对木工感兴趣的模样,借此姿态自然的向郑树木问出了很多话。

就比如,这尊没有完工的木雕,确实雕刻的是白师傅。

不仅如此,院子里那些已经是成品的活嘴活眼偶人,雕刻的无一不是村民。

他们大多数都已经死亡,是郑树木在很多年前雕刻的。也有一些,是郑树木怀念以往和他们相处的时光,所以将他们雕刻成木雕,以此来纪念。

“可是,白师傅已经不怎么见外人了?”

燕时洵颇为遗憾的道:“可惜了,我们本来是要参观皮影的,没能亲眼看到皮影的传承人,实在是有些遗憾。郑师傅你以白师傅为模特做木雕,现在还能看到他吗?”

“能吧。”

郑树木仰头想了想,也拉过燕时洵旁边的椅子坐下,一手捧着热水,火红的炉火映亮了他的脸颊。

两人守着暖意盎然的炉子,喝着热水,耳边是柴火燃烧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也有了老朋友对坐闲聊的模样。

“燕先生要是想见白师傅的话,刚好明天我要去白师傅家,燕先生也可以跟着我一起去。”

郑树木好奇的问道:“燕先生对皮影竟然这么感兴趣吗?”

燕时洵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无论是郑师傅你还是白师傅,传承了这么久的文化就此失传,实在是有些惋惜。谁愿意看到好的东西被摧毁在眼前呢?太可惜了。”

“因为,是时候了啊。”

郑树木说:“燕先生既然是驱鬼者,那应该也有家学传承或是师承吧?我还以为,燕先生会懂这种感受。”

“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文化,而已经脱离了时代的,或者存在的本身就象征着罪孽的东西……没有继续留存下来的必要。”

郑树木说这话时,就连脸上的皱纹都绷得紧紧的。

虽然他之前在谈及木工时显得尤为热情,看得出他是真心喜爱着自己的手艺。但是此时在说起让技艺失传,他却显得格外的冷酷不近人情。

比起理智,他更像是愤怒到极致后的压抑。

燕时洵抿了抿唇,因为郑树木的话,也重新想起了很多年前,还是滨海大学大一学生时的自己,在听到李乘云的死讯传来时,是如何的愤怒。

再理智的人,也无法永远都保持绝对的理智冷静。

只要是人而不是机器,就有着自己在意的事物和软肋。

而燕时洵曾经的世界里,唯一驻足的,只有李乘云。

不管是被鬼怪威胁了生命的委托者,还是身边的同学或邻居,于燕时洵而言,都不过是过客。

他很清醒的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会太深刻,萍水相逢,一触即离。

但是李乘云不一样。

在那个集市上,李乘云笑眯眯的在还是个小少年的他面前蹲下来,从那一刻起,他有了家,也有了心安的归处。

燕时洵不可被触碰的柔软,是李乘云。

当李乘云的死讯传到他耳边的时候,他只觉得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燕时洵想过要为李乘云复仇,可是李乘云殉身于自己所坚持的道,他明知道自己会死,却从来没有动摇过,向着必死的结局前进。

除了将李乘云的尸骨安葬,燕时洵连能够为李乘云做的事情都没有。

李乘云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

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是在元宵节的那一天,李乘云站在院子门口,看着燕时洵离开家前去学校的身影,拢着袖子笑着对这个弟子说,明年一定亲手给他做元宵吃。

明年一定。

一定……

从那之后,李乘云的死亡,成了燕时洵不可提及的痛,甚至因此而连带着将滨海大学也一并划入了不愿回忆的范围,只要稍稍想起,那时的情绪就会铺天盖地的蔓延上来。

在和张无病一起办完了李乘云的葬礼之后,燕时洵枯坐在无人的院子里,也曾有过那么一瞬间,想过就此放弃成为驱鬼者。

他很清楚,自己是在迁怒。

但是他无法克制。

浓烈的悲伤之下,燕时洵甚至将他们所修行的道,也归入了李乘云的死因中,也有“要不干脆就让它失传吧”的想法一闪而过。

虽然他很快就收拾好的自己情绪,没有让自己动摇太久。

等再次回到滨海大学时,他已经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没人知道他曾经也有过那样痛苦和动摇的时光,甚至不理智的迁怒于李乘云死亡时周围的所有因素。

而现在,郑树木的话,重新勾起了燕时洵的记忆。

“我师父……是一位值得敬佩的驱鬼者。”

燕时洵微微垂下眼睫,声音低沉:“郑师傅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师承。在很多年前我师父死亡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要让导致了我师父死亡的这份力量就此失传,愤怒的不想让它继续传承下去,所有的孤本古籍也干脆一把火烧掉。”

“我师父为了保护其他人而死,可是对我而言,在师父和其他人之中,我更想要我师父活下来。其他人又与我何干呢?他们没有教导爱护过我,我为何要保护他们?这不是正确的因果。”

燕时洵缓缓摇头:“但是我很快就发觉了自己想法的偏激。”

“师父死后,我就算是不想出师,也只能独当一面。那时候我还年轻,其实很多东西都还没有学,毫无防备就要面对残酷的世界,再也没人帮我遮风挡雨,也没人会在驱鬼的时候,就站在不远处守着我,在我体力不支或者不敌的时候,出手帮我,再摇摇晃晃背着我回家。”

“有时候要面对的鬼怪太强了,远非那个时候的我可以应付的。但是,我身后只有需要保护的弱者,没有退路。”

燕时洵眨了眨眼眸,在明亮的炉火映照下,那双本锋利的眼眸潋滟波光,眼神复杂。

在郑树木就像是蚌壳打开的蚌,露出他的弱点时,燕时洵乘胜追击,想要让郑树木在情绪被刺激的情况下透露出更多的信息,也因此将自己的经历说了出来,想要借此引起郑树木的共鸣,让他在共情的同时说出更多。

但是燕时洵没有料到的是,即便他本身是出于理智的目的,可是在说起李乘云的时候,还是让他本身也动了真感情。

那确实是一段艰难的岁月。

李乘云走的太早,燕时洵的出师完全是迫于无奈。

在同龄的驱鬼者还躲在他们师父的身后观摩时,燕时洵就已经独身行走于鬼怪之中,受伤了还是遇到了危险,能够依靠的,都只有他自己而已。

那段时间,燕时洵迅速成长变强。

他的每一次成长,都伴随着身上多出来的伤疤,每一条经验背后,都有着他的受伤和疼痛。

某次暴雨的夜里,燕时洵在杀光了凶宅里的恶鬼后,带着满身的血迹伤口,漠然从大门走出来时,刚好看到另外一位大师在斥责自己的弟子。

可是,即便那位大师气急败坏,也没有忘记帮他的弟子撑一把伞。

燕时洵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任由暴雨冲刷走自己身上的血迹,直到那对师徒消失在雨幕中,他才冷漠转身,扶着墙壁忍着剧痛,一步一步挪回家。

他是恶鬼入骨相,但是他每一分力量,都成长于实战之中。

天地给了他绝顶的天赋和相对应的危险,他则践行自己的道,将这份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即便在很多年过去的现在,燕时洵已经远比任何一位驱鬼者更加强,再没有鬼怪能够轻易伤到他,他可以游刃有余的行走在阴阳之间,群鬼退却。

他甚至可以在闲聊时,用轻松的口吻重新提及旧事。

但是,他曾经经历过的痛苦,也都是真的。

郑树木没想到燕时洵还有这样一段经历,在听到他毫不在意的用最浅淡的字眼说出来的时候,郑树木愣了好久。

他看着燕时洵,却在这个年轻而坚定的驱鬼者身上,恍然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一袭白衫,拢袖站在院门外,笑颜扬声喊,树木兄。

那人知道他做过什么,可是在他满心戒备和愤怒时,看向他的眼神平淡无波,没有任何鄙夷或谴责。

好像他做过的那些事,天经地义。

所以,当那人说“树木兄你来帮我,我们一起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他很清楚自己满手鲜血,即便他并不曾后悔,却也知道公序良俗本应该是怎样的,不论有何起因,他所做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世俗能够理解的范畴。

可那位驱鬼者,看着他的目光里,却没有任何异样。

依旧清澈纯粹,闲云野鹤。

那人笑言,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人说,树木兄,天地永远留有一线生机,不要放弃。

那人说,树木兄,你还可以有另外一种选择……帮我一起,撑起将倾的天地。

所以,即便那人已经离开了很久,他依旧遵循着那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留在这里,守着这一切。

郑树木神情恍惚的看着燕时洵,良久,他忽然问:“燕先生,你的师父……姓什么?”

燕时洵惊讶的挑了挑眉,但还是如实以告:“先师姓李。”

郑树木的眼睛瞬间睁大,连呼吸都停滞了。

房间里瞬间寂静。

郑甜甜不知道在客厅里做什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整个房屋中,虽然炉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依旧陷入了死寂之中。

两个人相对而视,一时间谁都没有先说话。

郑树木眼神复杂,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但他动了动嘴巴,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向旁边瞥了一眼,没能说出口。

就在这时,院子的大门被叩响,清贵温润的男声从外面传来。

“燕先生,你在这里吗?”

谢麟屈指叩响大门,站在门外耐心的等待着回应:“燕先生,晚饭已经做好了,再等等就冷了。”

工作室里的两个人也从刚刚诡异的氛围里脱离出来。

燕时洵笑着向郑树木微微颔首:“看来是我朋友来找我了。”

他不紧不慢的站起身:“谢谢郑师傅陪我逛了村子,还给我讲了这么多木工知识,很有趣。”

郑树木也随之起身:“我送送你。”

院子的大门缓缓打开。

谢麟本能的抬头看去,却没有看到燕时洵的身影,反而和院子里整整齐齐看过来的木雕偶人对上了眼。

那些偶人站在一片昏暗中,乍一看就像是真人一样,但是它们僵硬的身躯还是透露出些许不对,大脑自动将偶人替换成了死尸。

谢麟顿时汗毛直立,微微睁大的眼睛里露出了惊诧。

燕时洵不在……那是谁给他开的门?

直到谢麟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视线下移的时候,才发现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可怕。

帮他开门的是一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女孩,因为视线高度的原因,他才一开始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女孩仰头看着谢麟的视线专注而认真,没有挪开分毫。

谢麟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这孩子,和他妹妹很像……但是,如果他妹妹还活着的话,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而不是还保持着幼年的模样。

在失去了妹妹之后,谢麟这些年已经认错过很多次妹妹,在他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还干出过看到年幼的女孩就觉得对方是自己妹妹的事。

幻听,幻视,分不清现实和想象。

谢麟经历过所有最糟糕的情况,对自己的五感已经无法信任。

尤其是在经历过巨大的刺激之后,复发的可能性很大。

——就比如他们这一次遇险。

谢麟觉得,自己之前梦到妹妹的事情,就是他的病症有复发苗头的预兆。

因此,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的谢麟,苦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回去之后可能还需要去看看医生,不能总是这样出现幻觉,觉得所有相似年龄的女孩都是他妹妹。

谢麟这样想着,心中叹了口气,对这个小女孩感到愧疚。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想到了什么,但随便把别人看成自己的妹妹,这对别人来说也是一种不礼貌的冒犯吧。

谢麟在小女孩面前蹲下身,视线和她齐平,声音温柔的道:“小妹妹你好,请问你家有没有一个大哥哥来做客?我是来找他的。”

郑甜甜抱着小木偶人的手臂逐渐收紧,稚嫩的手掌甚至用力到泛白。

她原本一直带着甜甜笑容的面容上,现在也没有了笑意,嘴唇抿得紧紧的。

谢麟在门外,郑甜甜站在门内。

只是一道门槛之隔,却相距太远。

谢麟看着不说话的小女孩,又想起连他都被院子里的木雕偶人吓了一跳,不由得在心里埋怨起小女孩的家长,觉得对方真是不称职,怎么能让年幼的孩子生活在这样压抑的环境里。

他只当小女孩的性格就比较内向,并没有多想,而是笑着耐心的和她说着话。

这时,燕时洵和郑树木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燕时洵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那两人。

清贵成熟的男人,还有年幼天真的小女孩。

这两人看起来真如兄妹一般,温馨极了。

就连郑树木都愣了一下,然后才喊了一声“甜甜”。

郑甜甜回头看向自己的哥哥,应了一声“哥哥”,然后就伸手向郑树木,一副要哥哥牵手的样子。

郑树木快走了几步过去,弯了弯腰,笑着牵起了郑甜甜的手。

谢麟见状,也站起了身,微笑向郑树木点了点头:“令妹很可爱。”

燕时洵正准备迈开长腿走过去,但眼角的余光却忽然扫到客厅的角落。

在堆放得高高的杂物和木雕后面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

其中一幅已经因为潮湿而被侵蚀斑驳的画,引起了燕时洵的注意。

……画上那个寥寥墨迹勾勒出来的人形,是令他刻骨的眼熟。

画中那人拢袖昂首轻笑,长衫的衣角在身后翻飞,如仙鹤展翅欲飞,却身姿坚定的踏向未知的远方。

但最令燕时洵心神动摇的,还是画边的题字。

笔走龙蛇,枯笔洒脱肆意,自成一段闲云野鹤的风流。

虽然部分纸张已经因为潮湿而腐烂发黑,看不清原本写的是什么。但是燕时洵还是认了出来,那分明……就是他师父,李乘云的笔迹。

题字中提到了郑树木的名字,并且态度很是亲近,言“树木兄”。

李乘云生前便喜爱云游四方,广交朋友,无论燕时洵跟着他走到哪里,都能遇到他的朋友,也见过他迅速交到新朋友并且互相引为知己的场景。

比起孤狼独行的燕时洵,李乘云的朋友遍天下,好像就没有李乘云不认识的人。

燕时洵以前还问过李乘云他到底有多少朋友,李乘云想了想,哈哈大笑回答说,天上多少颗星星,大江大河中多少沙砾,他就有多少朋友。

所以后来,燕时洵也放弃探究这个问题了。

但是燕时洵还是没能想到,李乘云竟然还认识郑树木!

并且从这幅画来看,似乎还并不是李乘云单方面将郑树木当做朋友,郑树木同样对李乘云有深厚友情。

燕时洵认识李乘云的画风,这幅画并不是李乘云所画,大开大合之势反倒更符合郑树木在木雕时的刻刀走笔之风。

一人画像,一人题字,这两人的关系之深厚,绝非点头之交。

而题字中,李乘云留给郑树木的其中几句话,也让燕时洵疑惑当年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题字言:树木兄,此去一别,愿兄长寿,但守天地。

燕时洵的眉头慢慢皱紧。

他师父当年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话给一位木匠?

而现在,两人中一人已死,一人却在皮影戏中。

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正常的情况。

“燕先生,燕先生?”

谢麟本来准备向郑树木兄妹告别了,结果一抬头,就发现燕时洵竟然站在不远处发呆,这让他有些奇怪,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喊着燕时洵。

燕时洵这才恍然回神。

在郑树木看过来之前,燕时洵最后看了眼那副画,随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了过来。

“燕先生要是想要去看皮影的话,白师傅的家就在后面,他现在应该还没睡,你要是去的话就早点去。”

就在燕时洵准备与郑树木告别的时候,郑树木忽然抬手朝侧后方指了指,嘱咐了他一句:“今天的话,白师傅还在。”

这话乍一听,就好像郑树木在回答燕时洵之前对那尊没有完工的木雕的好奇,好心的想办法让燕时洵看到感兴趣的皮影戏。

但是燕时洵刚点了点头,却越想越觉得奇怪。

怎么听郑树木这话说的,像是明天就再也看不见白师傅了呢?而且之前在村子里的时候,郑树木还说过白师傅不愿见客,现在却改口,反而帮他想办法。

郑甜甜扬了扬手,声音软糯的朝两人说再见。

谢麟被可爱得一塌糊涂,即便知道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妹妹,但还是笑得真切,朝郑甜甜挥了挥手,声音柔和的告别。

“甜甜,那孩子的父母一定很爱她吧,希望她这一生都甜甜蜜蜜,无忧无虑。”

直到大门关上,郑树木兄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谢麟仍旧站在大门外,有些出神的看着门板,不愿意离开。

谢麟觉得自己又犯病了。

他竟然在郑甜甜开口向他说再见的时候,有一种把郑甜甜从郑树木身边抢过来的冲动。

他觉得那就是他妹妹,他想要像很多年前那样,和妹妹快乐的在一起生活,永远不分开。

燕时洵虽然之前听宋辞说过一点有关谢麟的背景,但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

他没有太在意,只是拍了拍谢麟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再发呆。

谢麟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看着已经关闭了的院门。

从郑树木家到白三叔家这一段短短的路程,却像是走了几万里。

“你觉得那是你妹妹?”

燕时洵看出了谢麟的不对劲,但他想起在院子里时这个小女孩带给他的诡异之感,只是皱了皱眉,对郑甜甜的怀疑程度越发加深了。

不过,谢麟还保持着清醒。

他遗憾的摇了摇头,神情怅然若失:“不是……我妹妹,她叫谢姣姣,而且今年应该是个大姑娘了。”

“她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找到她。”

谢麟垂下眼,笑容混合着苦涩。

刚一踏进白三叔家的院子,远远看到两人身影就迎出来的宋辞,一见到谢麟这副模样,就先愣了下,随后看向燕时洵,用眼神询问发生什么。

燕时洵:“他以为对方郑师傅的妹妹是他妹妹。”

宋辞顿时气了个仰倒:“谢麟!你是不是最近没有按时吃药?你自己的健康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

小少爷一生气,谢麟立刻也不顾上别的了,赶紧小跑了几步过去哄着小少爷,连连道歉,解释自己按时吃药了,刚才也就是认错了几秒钟。

白三叔家本来安静的院子里,顿时热闹了许多。

邺澧也笑着抬手,为燕时洵将散落下来的发丝拢到耳后:“怎么样?”

燕时洵的部分神智一直停留在郑树木家的那副画上,直到邺澧询问,他才回身锁了大门,低声将他看到的东西简略的告诉了邺澧。

“你有头绪吗,我师父和郑树木?”

燕时洵认真的看着邺澧,压低了声音道:“既然我师父认识郑树木,那这个村子,他是来过的。”

“一般我师父出门的时候都会带上我,他只有两段时间,是我不曾见证的。”

“一是在捡到我之前,二是,在我上大学之后。”

李乘云不是常规的家长,时常会帮燕时洵请假,然后带着他一起云游四方。

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一样重要。

而因为燕时洵恶鬼入骨相的体质,他学什么都很快,就算旷课一整个学期,还是能在期末前学习两天然后考个顶尖的分数。

所以即便老师们不太情愿,但还是拿这对奇怪的家长和孩子没什么办法,只能无奈的放行。

不过这样愉快的模式,只持续到大学。

然后这对师徒就遇到了辅导员。

辅导员担忧燕时洵会相信玄学而不是科学,很怕李乘云带跑了燕时洵,所以苦口婆心的劝过李乘云,说燕时洵长大了也该在学校里像个正常孩子一样交朋友了,大学生活的体验也很重要。

涉及到燕时洵的成长,李乘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决定只在假期再带燕时洵出门。

而那一年,也是李乘云的最后一年。

燕时洵不清楚李乘云在那段时间里都经历过什么。

他只隐约从李乘云的朋友们那里知道,李乘云是去找了酆都旧址。

那时,一位隐世多年的祖师,在燕时洵找来向他询问有关李乘云的事情时,无奈的摇头叹气,言明李乘云在走一条他自己明知会死亡的路,早在出发之前,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

李乘云……在窥视天机。

他做了从未有修道者敢做,也从来没有人成功的事。

——他在和天地相争,为人间争取一线生机。

“我怀疑,我师父正是在死亡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到过这个村子,也认识了郑树木本人。”

燕时洵严肃道:“这里曾经有我师父在意的事情,我必须知道那是什么。”

而那段时间内和李乘云相识的郑树木,很可能就对此有所了解。

虽然燕时洵不知道,目前他们身处于皮影戏中,郑树木还是不是当年李乘云认识的郑树木,但他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燕时洵打算再去找一趟郑树木,避开郑甜甜,单独向他询问。

邺澧定定的注视着燕时洵,良久,才低声道了一句:“好。”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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