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望着面前这个周使。这个人叫做苏胡的周使见到他，并没有行礼——因为他手中捧着那么一个匣子，这个匣子甚至让他腾不出手来向自己行一个应有的礼节。
没有侍从从他的手中接过那个匣子。景监想要接过去，却被他拒绝了。景监尴尬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固执而古板的捧着那个匣子，就如同那匣子是这天底下最珍贵的珍宝。
他微微的向秦孝公躬了躬身。秦孝公突然觉得他很高贵，像是从前那辉煌灿烂的周王朝里走出来的人，踏着悠悠的岁月长河，向他走来。
但不一会儿那股感觉便消失了。这间殿堂里仿佛还回响着周室的余音，轻轻触动着人的心房，给人带来的，却只有破落的凄清，和说不清的彷徨。
“这是天子所能送给秦公最好的礼物。”苏胡肃然的端着那匣子，眼睛平平的注视着秦孝公。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秦孝公如是想，然后他走了下来，来到苏胡面前，郑重的将匣子接了下来。
“敢问这匣中，究竟是什么物事？”秦孝公问。
苏胡不答，示意秦孝公打开。秦孝公将它放在案上，缓缓的打开这匣子……
“扑通！”
秦孝公顿时倒退了三步，险些摔倒，他有些想笑但这些仍然掩饰不住他的震惊。
里面，赫然盛了一块肉！
如果只是一块肉的话，倒不至于秦孝公反应如此之大——如果这只是一块肉的话，他甚至会以为面前的苏胡故意戏弄于他——
哪有国君拿一块普普通通的肉来当国礼的？
可这块肉，却大不一样。
这是胙肉！
胙肉，也就是祭祀所用的腊肉。按说一块胙肉也就是在祭祀的时候尊贵了点，肉质细腻了点，究其然也，它还是一块普通的腊肉……
但是，这是周天子所赐的胙肉！
这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天子赐胙，代表了天子对诸侯的肯定，表示被赐胙的诸侯可以和天子同享一座宗庙——
也就是说，被赐胙的诸侯，可是有着称王的资格的！
就算现在天底下的诸侯已经不认周天子，但他们还是爱慕虚名的，谁不想弄个名正言顺的王来当当？就算他们瞧不起周天子，可谁还敢瞧不起这块胙肉？！
与此同时，苏胡轻轻的吟唱声响起，秦孝公恍然间倒真像在周室了：
“秦立新君，甫登大典；胸怀大义，明君之属——天子欣闻，赐胙以贺。”
只不过没有编钟相伴，没有周礼随行，这室内怎么显得有些不对劲了？
秦孝公突然觉得很不对劲——秦国什么事情都没有，自他继位以来暂时也没有什么功绩，好端端的，怎么就会赐胙呢？
于是秦孝公问了，问的一脸纳闷，问的一脸茫然：
“秦有何事，当得天子赐胙？”
“秦有如此英明之新君，赐胙理所当然了。”苏胡如是说。
“那我，又与其他国君有何不同，值得这块胙肉？”秦孝公望着面前那块胙肉，问。
苏胡一时失语，他竟然回答不出秦孝公的这个问题。说句实话，他当初也想不清周天子为何偏偏要送给秦孝公这块胙肉，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只有二十一岁的新君吗？亦或是秦孝公继位之后就发布了《求贤令》，让这位周天子很赞赏？
这太荒谬了！
如今的周天子，叫做姬扁，历史上被人称之为周显王。在苏胡看来这是一位很懒散的君主。周显王的生活不像其他君主一样奢靡——虽然这一代的天子根本过不起奢靡的生活。
和天下君主相反，周显王的生活过的很清淡，很认真，很合乎周礼——洛阳城里的人传说，周显王连日常走的每一步，都是按《周颂》的旋律来的。
肉割不正不食，周显王是真的在认真做着的。
但在苏胡看来，这一切并不能让自己对周显王的作为有所改观，他还是坚持他所看到的——这位君王过的很懒散，不像一位君王。
他还记得临行前他对周显王提出疑问的时候，周显王对他说：
“等你见了这位秦国新君，你自然就明白了。”
洛阳城早已经破落，连周王室的宫殿，都蒙上了一层淡渺的来自远古的尘埃。周显王明明将才迈入中年，脸上却染上了抹不开的暮气，如同这古城一般浑浑噩噩。
苏胡不喜欢这种暮气，但他不能不信任他的君王。他见到秦孝公，便想从他的脸上去寻找答案。
突然，他发现了，这君主的脸上有着周显王从未有过的锐气。这让他大为开心。
“渠梁自以为当不起这块胙肉。”秦孝公说着，皱了皱眉头，“周天子难道是为普天之下每一个国家都准备了一块胙肉吗？”
“那当然不是。”苏胡回答道，长长施了一礼，“天子赐胙，只对秦公一人。”
“那请周使先讲清楚，我渠梁，凭什么让周天子赐这块胙肉？”秦孝公问着。
“那要是在下不讲清楚呢？”苏胡问。
“那渠梁可以不收。”秦孝公答道。
苏胡望着面前这个年轻人。这个人在战国诸位君主中，可算是谦逊有加了，对他也算很客气。要知道，现在的周王室，再有周天子坐镇……也只是一个弱国。
可是在话语中间，偏偏藏着不一样的狂傲。
天子的胙肉，我敢不收！
尽管这会招来天下非议，会激起天下诸侯对秦国的闲言碎语，说秦孝公不礼敬周天子给周天子难看，说不定就会有些诸侯借着这种事情挑事来讨伐秦国……
但这秦公，是敢的！
苏胡沉默了一下，说着：“秦公新任君位便将秦国治理的井井有条，在下来秦遍观秦国……”
“我不要听这个。”秦孝公打断他，“我要听周天子的看法，而不是周使的。”
啥？苏胡顿时目瞪口呆。
周天子根本什么也没交代他啊！他和秦孝公怎么说？
难道他说，周天子听说秦公刚刚继位，赐胙以贺？
那列国国君继位周天子岂不是都得送块胙肉出去？！这胙肉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这在贺词里说说也就算了，真的和秦孝公说出来……
很丢人啊！
苏胡不是一个会编瞎话哄君主开心的人，他只得老老实实的说：
“在下不知。”
“我以为周使一定将这个答案准备好了。”秦孝公说着。
“大王从来没和在下说过，在下也不好意思揣度大王的心思。”苏胡只得如是答道，“如果秦公不愿意收这块胙肉，苏胡可以替秦公带回洛阳……”
秦孝公异样的目光望向苏胡。苏胡被这目光注视着，感觉有点不舒服，但他的身体依然挺直，保持着一个很古板的姿态。
“我倒是有一个答案，不知道周使愿意听吗？”
过了良久，秦孝公轻声问。
秦孝公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构想，想说给苏胡听。
“秦公请讲。”苏胡倒还真准备认真听了。
秦孝公一见苏胡准备好听他的话了倒真认真了起来。他手扶着案，他眼睛看着前方，他口中如是说：
“周，四塞之国也，周围强敌环伺，与魏韩接壤，与楚齐相望。这四国于周，如同虎狼在侧，周天子恐怕寝食难安吧？”
“是。”苏胡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他承认，周天子在魏韩二国的压力下已经不堪重负，再加上南有楚，东有齐，这些大国只要有个风吹草动都会波及到洛阳城——别说是周天子治下的人民了，就算是他苏胡，也觉得苦不堪言。
他国的战乱，为什么偏偏要和这座洛阳城扯上什么关系？魏韩借道洛阳是常有的事情，更有甚者竟然向周天子借粮……乃至借兵！
这破落的周王室，哪有多余的那些东西借与他们？
可偏人家理直气壮的来要，作为周天子，周显王哪好意思不给？
而且，有些东西，“借”了，是不会还的。周显王看着自己国库中库存的粮食在不断减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天子难做啊……
正当苏胡沉浸在无尽感慨中的时候，秦孝公又接着说了，这措辞似乎有些不对，但在秦孝公的嘴里，全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周天子很聪明，故意向秦国示好，以达到一些目的——秦国远离中原，强大起来暂且不会威胁到周室，而秦国一旦强大，正好可以压制住魏韩，魏韩与秦的战场主要在河西，就算打的再乱，也波及不到那洛水畔的洛阳城。”
“四年前，我大秦的将军章蹻打赢了石门之战，斩首六万，天子来贺；而今天，天子又送来了这块胙肉……”
秦孝公喃喃道：
“天子就这么肯定，秦国会强吗？”
苏胡在一旁听着，似乎明白了周显王为什么会说那句话。这个秦公与战国君主都不一样，他的脸上满满的，全都是希望；他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自信。他或许会在许多细节上犹豫不决，但他的心却一直向着光明，所以那些细节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就算他痛苦的纠结于这些细节，只要有人来帮他，他就能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只要有贤才指点这位君主，与这位君主一道治国，那秦国是必然会强大的。
大王真的是如此想的吗？
他明明连这位秦公的面都没有见过。
或许是这位秦公想的太多？
他突然如是想。
他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这是一种很黑暗的可能性。他不知道他该不该这样揣测他的王，但此刻，他需要将这一丝怀疑说出来。
因为不说出来，他便不会痛快。
“秦公，在下也有话要说，不知秦公可敢听？”苏胡问。
“有什么不敢听的？”秦孝公疑惑道，“周使请讲。”
“如果我家大王并不是因为看好秦国才赐秦国这块胙肉的呢？”苏胡问。
他的语气并不锋利，甚至很平淡，就像说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不信秦公看不到这个可能性，所以，他要将这个可能彻底揭开。
“那是因为什么？”秦孝公问。
“周天子不爱山东强邦，却偏偏看中一个秦，给了秦名正言顺称王的权力，山东诸国会怎么想？”苏胡问。
“他们会嫉妒。”秦孝公答道。
“嫉妒会怎样？”苏胡问。
“嫉妒会生恨，生恨就会发火。”秦孝公如是回答，“这些大国一发火……或许会让现在还很贫弱的秦国很难看。”
“秦公怎知我家大王赐君胙肉就没有怀有煽动秦国与山东诸国的战争的心思？”苏胡问，“万一我家大王这一切，都是刻意呢？”
秦孝公望了苏胡一会儿，望的意味深长。
突的，他笑了：“当然不会怀疑。”
“为什么？”苏胡问。
“周使敢将这个事实说出来，说明它不一定是真的。”秦孝公答，“没影子的事情，我又怎么会去怀疑？”
“那万一是真的呢？”苏胡问。
“又不是周天子来犯我秦土，我又何必怪罪周天子？”
秦孝公认真的说：
“况且，就算他们来攻秦，秦国也不怕。”
“为何？”苏胡问。
“秦国什么时候畏惧过战争？秦不畏战，只不过秦国贫弱，国力拼不过，希望少战而已。到了该打的时候，就算打不得，也得试着扛一扛了。”
秦孝公满脸的云淡风轻，对苏胡的话做出了回答。
苏胡被秦孝公这一句话震撼的失言。
良久，他对秦孝公深深行了一礼，满脸庄重：
“秦公为人，大大当得起天子赐胙。苏胡佩服。”
“有什么可佩服的。”秦孝公摆摆手，“我又不是圣贤。”“那么，秦公还收这块胙肉吗？”苏胡问。
“收吗……？”
秦孝公轻声问着，郑重的将胙肉放好，盖上那匣子，说着：
“当然要收……不过，这时收下胙肉，还是太不庄重了。”
“周天子赐胙，当以国礼待之。”秦孝公将匣子端起来，送到苏胡跟前，“还请周使切莫离秦，秦国择得吉日，备好礼节，必行国礼以迎天子赐胙！”
苏胡接过匣子，点点头：“在下等着。”
看见这样的秦公，苏胡突然觉得不虚此行了。
他对秦公的好感上了一个台阶，这时的他突然想：如果能成为这样一个国君的臣子该多好！
不过那样的话，周天子会不喜欢他的吧？
景监在一边一直默默的看着，看的却是一头雾水：那胙肉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肉罢了，凭什么值得君上以国礼相迎？
不就一块肉吗？又不是城池土地！
这一块胙肉，对秦国有何好处？
忽的，景监看见秦孝公的眼中亮晶晶的，掺杂了几丝异样的光彩。
那双眼睛，前几天还是有几分失神，而现在，却变得闪闪发光！
秦孝公在周使面前再也没有摆出那阴沉的样子，一洒之前的黯淡之气，整个人变得精神多了。
这才是那个真正符合自己年轻的君上啊！
这样的秦孝公，比那个醉酒之后胡言乱语的人实在是强了太多。
秦孝公望向景监，景监看见秦孝公竟然在笑，虽然那笑容很浅，那笑容有几分刻意，但景监看见了，他是在笑，是在对着他笑。
于是景监也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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