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莫名其妙的站了出来——或许她只是受卫鞅的影响日久，听像方泰这样的话是愈发不顺耳了。
但，既然她说出“你错了”三个字，自然是不会收回去的。
“秦国变法，以后就不会有这种所谓的分别了，游民归根到底还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听见蒙虎操着一口无奈的语气，对那人如是说着。
但是蒙虎的话对方泰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方泰不屑的切了一声，背过头去。
“你……”
蒙虎还想要说什么，猛然间觉得自己的嗓子一阵干涩，只好停了下来。
自己的嗓子……算是在那段居无定所的生活中毁了。
蒙虎的心中不由的一声叹息。
而在此时，沈雁的声音适时响起了。她问方泰：
“这位大哥以前是干什么的？”
方泰听见那位姑娘问他东西，也没防备，转过头来，答道：“我是杜地的平民，世代种田为生。”
“在你还在杜地种田的时候，你的生活过的怎么样？”沈雁问。
方泰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姑娘为什么会问他这样的问题？
但是这问题答出来也无所谓，只不过当时的生活太苦，远不像现在在东城营里自在，那往日的回忆，令他想一想都隐隐作痛：
“过的很苦，杜家的贵人们日日搜刮我们的钱粮，那年是个灾年，我们再也受不了杜家的压榨，于是聚众反抗——反抗失败了，我们这些已经反了的人躲避着杜家的四处追杀，没有办法回到自己的家，日子变得更加苦，在山林里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吃饭都要看运气……”
“都是因为那些贵人……真是可恨！”
方泰恨恨的说着。
那确实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
沈雁听到了这些话，也知道了，面前这个人和那些游籍中原来的人一样都是苦命人。
但她不会就此认同方泰刚刚说的那些话。
她面色微寒。
然后，她竟笑了起来：
“我倒觉得，你不觉得那些贵人们多么可恨，反而颇为认同他们的所作所为呢。”
“开玩笑！”方泰听到如是这番话，“我怎么可能不恨那些贵人！怎么可能认同他们的所作所为”
沈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的说着：
“贵人比你们身份高，瞧不起你们，压榨你们，恨不得你们永远都是平民——你来到了栎阳，看到游民的身份比你们更卑贱，比你们还让人瞧不起，于是做起了那些贵人们压榨你们的事情……贵人希望你们千秋万代都是平民不得翻身，你们便也希望那些曾经是游民的人们千秋万代都是游民不得翻身，你说这样的你，和那些世族的人有什么区别？”
方泰无法辩驳。这样说来，自己说的那些话和那些贵人们的冷言冷语简直是一模一样……
不，不一样！
“当然有区别！”
方泰吼了出来，但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对姑娘家这样说话真是太不好了，将声音压了下来说道：
“这些人天生懒惰，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别说了。”沈雁打断方泰的话，往他的头上浇了一盆凉水：“说到底，你就是被杜家人欺凌的有气没有地方可撒，看到了出身更低贱的人想往别人的头上撒气……而已。”
被姑娘家这样说，方泰再理直气壮，也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况且，听了沈雁的话，他恍然间发现，他还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
一股羞耻的感觉从他心里横生出来。
“不觉得羞耻吗？人就活该让你看不起啊？”
这时候沈雁的几句话又到了，戳中了方泰的心房。
方泰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姑娘轻飘飘的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向自己的哥哥，再也没理睬他：
“那我首先就瞧不起你喽……”
方泰听见了。
在场参与私斗的那些从杜地来的人都听见了。
他们的脸害臊了起来。
竟然被姑娘家瞧不起……真是丢人啊。
……
沈雁当然没有忘记她来这里的目的，她走向沈乐，轻轻的说了一声：
“走吧。”
沈乐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这么厉害，刚刚沈雁的话隐隐间竟然让自己想起来了……先生。
自从沈雁跟了先生，语气和先生真是愈发有点像了……
沈乐摇了摇头，跟着沈雁向前走。
公孙壮无心去探究华属为什么要和人打架，沈雁斥责方泰的话，他也听不太懂。
他只知道，按照秦律，私斗犯法。
这就够了吧？
见这里没有他什么事情，公孙壮正准备要走，突然发现有两个人向他走来。
是找自己的吗？
他眨了眨眼睛，确定那两个人是来找自己的。
于是公孙壮问了：
“有事吗？”
沈雁站到了公孙壮的面前，没说话。
公孙壮看着沈雁，觉得沈雁有些眼熟，不由的惊咦道：
“你是……客卿的妻子？”
“正是。”
沈雁点头道，然后向公孙壮介绍了自己的哥哥，示意公孙壮声音低一点：
“我有事情想要和你打探，你能回答我吗？”
“什么样的事情？”
公孙壮奇怪了。
卫鞅的妻子，还有什么问题会问他？
而且自己的身上有什么事情值得人去打探？
“我……”
沈雁正要说，公孙壮就止住了沈雁：
“先去我屋子里坐一坐再说吧。”
……
三人在简陋的屋子里坐了下来。
公孙壮这间茅屋甚是简陋，而且，还有点乱。这间茅屋在外面看起来有点小，神奇的是，推开门走进茅屋却给人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
还挺宽敞的。
室内收拾的很干净，一点杂乱的感觉都没有——沈雁起初以为这个义渠人住的地方肯定非常乱……
看来是自己多想了。
沈雁如是想着。
沈乐陪着自己的妹妹，还有点不明就里。
公孙壮就坐在那里，对着沈雁说着：
“夫人请讲。”
“那天晚上，你说我和一个人长得很像，那个人是谁啊？”
公孙壮听了这话猛的一愣。
他都记不起来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了，而客卿的妻子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
而且，客卿的妻子问这个干什么？有什么用？
“……什么？”公孙壮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你好好想一想，这可能对我很重要。”沈雁严肃的答道。
那大概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吧？为什么面前的秦人女子这么认真？
公孙壮不知道，然后再次看向沈雁的脸。
他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然后他记起来了，低声叫道：“她！是她！”
那个妇人——他的恩人！
他第一眼看见沈雁，就觉得她与恩人的五官美的都是一个样子……
“是谁？”沈雁和沈乐顿时感到自己的心揪了起来。
“是一个妇人……”
公孙壮努力回忆着。
沈雁急忙问道：“是不是年龄四五十岁的样子？”
公孙壮点头：“大概是这个岁数……不过恩人没告诉过我她到底多大了。”
“恩人？”沈乐听到这里有点奇怪了，“你为什么叫她恩人呢？”
“我一个人在栎阳流落连口饭都吃不到的时候，是她，每天为我做羹吃——要不是她的羹，我早就饿死街头了。”
公孙壮的脸上浮现出了由衷的感激。他真的很感激那位妇人，那位妇人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是栎阳城里仅存的一份善意。
“那她有没有对你透露过什么关于她家里的事情？”沈雁问。
“这个……”
公孙壮努力回想着。他的记性不怎么好，回想些事情得费老大的力气。
突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妇人的一张脸，刚刚还护着她丈夫的短，旋即又笑了，对着他说着：
“对了，我丈夫名叫沈浪，如果你得空了，可以帮我找一找吗？”
公孙壮这段时间内只想着要报恩，而对于妇人的丈夫，他却只记得妇人要找他。
他不愿意想起妇人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可那个名字，他没有忘记。
他记得，这是个不顾妻儿离家出走的可恶男人。
但是现在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或许，面前的客卿的妻子需要这个名字。
沈雁问他恩人对他透露过什么关于他家里的事情？那么答案理所当然是这样了。
公孙壮迟疑了良久，肯定道：
“透露过。”
“是什么？”沈雁的身体急切的向前探着。
沈乐看着自己的妹妹如此急切，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给沈雁
公孙壮慢慢的回忆着：“我记得恩人有一个丈夫，离家失踪好几年了，她一个人来到栎阳城来，是来找自己的丈夫的。”
“恩人对自己的丈夫特别看重——在我看来，那种抛家弃子的人，也算是男人？”
公孙壮不屑的的说着，轻轻哼了一声。
“有一个丈夫，离家失踪好几年，一个人来栎阳城找自己的丈夫……”
沈雁轻轻念着。
越来越接近那个答案了……
沈雁的呼吸也越来越粗重，她问公孙壮：
“你知道她的丈夫，名字叫什么吗？”
尽管公孙壮并不愿意提及那个不是男人的男人，但是此时客卿的妻子需要，那当然就要说：
“知道。”
“叫什么？”沈雁问。
“沈浪。”公孙壮只答了两个字。
沈雁的眼睛瞬间就被惊诧所占据。
她将信将疑的望着公孙壮：
“请你再说一遍？”
“没错的，她的丈夫的名字，叫沈浪。”公孙壮回答道。
沈浪……是父亲的名字。
那么说，公孙壮的恩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沈雁的眼神望向沈乐，看见自己哥哥的眼神也是一样的震惊。
起初以为自己来东城营希望渺茫，没想到自己真的找到了自己好久不见的母亲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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