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地之内，乱象四起。
而在杜地之外，整个秦国都沉浸在有序的忙碌中。
在忙碌中，秋收所纳的粮食进了粮仓，生产上交的布帛也尽皆纳入了府库。秦国的粮仓这几年不管丰年还是荒年总是很空，今年秦国变法，又恰好赶上了一个丰年，秦孝公巡查国库，发现国库中的粮食比往年丰盈了好多，虽然还算不上很多，但至少再也不是往年的干瘪之状——秦孝公知道这是秦国变法的结果，很高兴，下令在秦国境内大行赏赐。
按照秦律，努力耕战的百姓都得到了奖赏，尽职尽责的官吏都得到了提拔——秦孝公也曾想过要给客卿卫鞅加官进爵，却被卫鞅一口拒绝了。
“臣的功业并没有到那种程度。”卫鞅如是说着。
“变法的结果已经很清楚了。”秦孝公摇头说道。
“变法才刚刚开始而已。”卫鞅回答。
秦孝公一怔，想起来变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终究是住了嘴——况且卫鞅才担任客卿两年之久，在客卿职上变法不到一年，在这个时候升卫鞅的职也确实不合适。
该赏客卿点什么好呢？
于是秦孝公望了望卫鞅的身上，一身衣服整整齐齐不染纤尘，看起来却很旧，想是穿了很长时间——或者在魏国做中庶子的时候就穿着了。
客卿说他自己什么都不缺，估计赏钱赏粮他也不会收。
对，看起来客卿除了衣服什么都不缺，不如就……
秦孝公看着卫鞅的衣服，动了歪脑筋。
于是第二天晚上，客卿府就收到了十匹上好的布帛，还收到了秦孝公的吩咐，叫卫鞅自己做身新衣服穿。
卫鞅的母亲看见那几箱布帛，脸上笑开了花，和沈雁合计着给卫鞅做衣服——卫鞅看着拿着软尺的妻子，和妻子脸上灿烂的笑容，愈发觉得诡异，不知道自己的妻子究竟要将他打扮成什么模样……
前面还在书案上好好的披阅着简牍的他，下一刻拿着简牍拔腿就跑。
直到追到院子里，卫鞅这才停了下来，望着站在书房门前的妻子，扶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
沈雁拽着手中的软尺，问卫鞅：“为什么不让我量？”
“我怕痒。”卫鞅情急之下找了个借口。
“你不让我量，总得告诉我个尺码啊，夫君。”沈雁拿着尺子，连连摇头。
她终于改掉了“先生”的口癖，这让卫鞅颇为欣慰。
卫鞅吞吞吐吐，低声说道：“……我忘了。”
“是君上想看你穿新衣服。”沈雁低声叫道，“你不让我量怎么行。”
对啊，是君上想看卫鞅穿新衣服，卫鞅不穿着新衣服去见秦孝公怎么可以？
但是卫鞅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姑娘家为他做衣服呢？在从前，除了娘亲和以前魏国公孙府里的女红，还没有其他人为他做过衣服……更别说关心他的衣着了。
奇怪的是，对自己的衣服，前面卫鞅已经拒绝了好几次它她为自己裁衣，说自己的衣服够穿，沈雁拗不过他也就有她去了——可是沈雁为什么还对自己的衣服这么上心？而且热情丝毫不减……
更奇怪的是，秦孝公一个一国之主竟然会在乎自己穿什么？自己的衣着很奇怪吗？
当然，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好，可是这种关心让生性淡漠的卫鞅有些不安。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是对他好的，他知道。
但是他为什么会本能的抗拒？他不知道。
什么时候他才能坦然的接受这一切？
至少现在还是……有点不坦然……
费了好久的功夫，卫鞅才把沈雁打发到了自己的母亲那里——卫鞅的母亲把卫鞅从小养到大，总算是知道他的尺码的，和沈雁笑眯眯这样一说，沈雁思忖片刻，就拿起布料和针线，为卫鞅做了起来。
辛辛苦苦缝了好多天，一套衣服终于成了。
沈雁拿给卫鞅看，卫鞅一看，眼前一亮，当即将这套衣服换在了身上。
还挺合身的……很好，很好。
卫鞅如是想着，如是说着，将沈雁夸了一番，沈雁脸色微红，看着娘往这边来了——卫鞅的母亲扶着卫鞅的肩膀，笑的眼睛眯成了缝。
一切都很美好——除了变法以外，生活中还有如此美事。
至少他很开心。
卫鞅如是想着。
第二天卫鞅就穿着这套衣服上朝了。秦孝公看着卫鞅，连夸了好几句他的客卿今天实在是仪容伟岸朝气蓬勃，朝会下后专门穿过那道暗门去了禁室，坐在景监旁边认真盯了卫鞅半天……
“君上，臣有那么好看吗？”
终于卫鞅忍不住了，手中握着墨笔奇怪的问秦孝公。
秦孝公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说道：“不不不……客卿，今日我还是有事的。”
“君上此来，所为何事？”卫鞅问。
秦孝公摇了摇头：“为杜地。”
“杜地和栎阳断了消息。”秦孝公沉着脸说道，“客卿知道，我也知道。”
卫鞅挑眉问：“君上担心杜地出事？”
秦孝公回答：“是。”
“杜家肯定不敢造反。”卫鞅肯定的如是说道，“但是杜家一定会给我们难看。”
停顿了一下，卫鞅接着说道：“当今秦国，看起来变法顺利的很，实则内中暗藏漩涡——卫鞅知道，君上也知道，杜家一定会借这个机会搅动风云，就算君上下过诏书，杜家也一定会抗法。”
秦孝公听了这番话，手又重新往紧里握了握：“当今之计，该当如何？”
“等。”卫鞅回答。
“等？”
秦孝公质疑道。然后他猛的一拍案：“干脆就当杜地脱离秦治，真当杜家反了，直接将他们绞杀个干净……”
“君上！”
卫鞅叫道，一把将手中的笔拍到案上，旋即冷静下来，对着秦孝公说着：“杜家是世族，是秦国第一世族，君上想过没有？”
“我想过。”秦孝公的气息变得粗重起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彻底底的平定世族这块我心中的阴影——既然客卿以前说过，我不必过分的看中世族对秦国的支撑……”
“我为什么不能灭了他们。”
秦孝公自以为自己的情绪很冷静，但是在卫鞅和景监听来秦孝公这话近乎在任性使气。
卫鞅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坐在秦孝公身边的景监一直在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到秦孝公如此说话，景监一把拉住秦孝公：“君上，不要冲动！”
“我冲动了吗？”秦孝公问景监。
景监点了点头。
“你也不向着我。”秦孝公低声嘟囔着。
景监答道：“君上还是听听客卿怎么说。”
秦孝公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卫鞅说着：“客卿请讲。”
卫鞅看着秦孝公，认真说道：“正因为杜家是秦国第一世族，君上才愈发需要克制自己……臣知道君上从前被这些世族掣肘，心里早就憋了一股气，所以这个时候才这么恼。”
“但是愈发在这种时刻，君上便愈发不能任性使气。”
卫鞅强调道：“君上这样做了就是在破坏法度，会寒了秦国其他苦苦执行变法的世族的心，激起民变，坏了大局，岂不更糟——现在的君上，也太心焦了一点。”
停了一下，卫鞅接着说道：“我们和秦国境内反对变法的势力现在是在下棋，谁耐不住性子，谁就会输——君上耐不住性子，变法也会输，而变法是不能翻盘重来的，请君上慎重思量。”
对的，下棋需要心静，此时的秦孝公，心境还是太焦灼了。
秦孝公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注意到卫鞅是在以棋喻事，突然失笑：“你这个臭棋篓子还教我下棋？”
卫鞅对秦孝公躬身一礼：“棋同此理。”
“客卿以后还是不要提下棋的好，小心我又杀你个三百六十局。”秦孝公轻笑道。
“卫鞅可没那个耐性陪君上下棋，三百六十局也任由君上去赢了。”卫鞅回答，“君上处理国事，可不能像臣下棋一般没耐性。”
“知道啦。”
秦孝公从那位置上站起来，看着卫鞅如是说着，语气中有丝丝的凉气：
“那鸟气，我就忍着，你可得尽数给我报回来。”
他真的受了很多气——世族摆弄秦国的气，他已经承受的足够多。不听号令频频在他面前摆弄小动作的杜家是世族，而且是秦国第一世族——连章蹻老将军，也是世族。
他受世族的气还少吗？不少，他还得忍着，因为那个时候的他，看见世族把控的一切，以为秦国没有世族，天会塌。
因了客卿辅佐，因他用了卫鞅变法，这种事情现在不会发生、以后也永远不会发生了。
卫鞅将墨笔从案上重新捡了起来，放到笔架上，平静地答道：“君上放心。”
“走了，客卿且坐着，不用送了。”
秦孝公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去。
卫鞅突然说什么，抓着手中的竹简坐起来唤道：“君上。”
“客卿还有什么事吗？”秦孝公回头，问。
卫鞅迟疑半晌。
他确实还是有什么事情的，只是此时不方便说，于是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君上慢走。”
秦孝公这才又回过头去，接着往那边走去。
景监起身，去送秦孝公了。
卫鞅盯着案，若有所思。
前面卫鞅将笔甩到案上，给案上染了不大不小的一块墨斑——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块墨斑不顺眼，趁着墨没有完全干透，索性拿起一块布子擦了个干净。
然后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手中的竹简上。
手伸到笔前正要往竹简上补几个字的时候，景监回来了。
这次景监却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对着卫鞅直直地发问：
“你真要等杜地出大事才去处理杜地吗？”
“等？”卫鞅悠悠地答道，“杜地一点消息也没有，就说明杜地已经出事了——而且是大乱子，我再处理、去阻拦，有什么用……我也管不了。”
杜地的事情，无论是卫鞅还是景监，都无能为力——毕竟杜家家主要抗法抗到底，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程式他们……”景监的语气中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
卫鞅就知道景监是在忧虑这个，想让景监宽心，用肯定的语气答道：“杜家肯定不敢动他们，他们会平安的。”
然后他又叹了一口气：“但是……还是很担心。”
杜地没有一点消息。
程式他们也没有一点消息。
不管是什么消息，卫鞅都希望来上那么一个——哪怕是坏的呢！
“怎么办？”景监问道。
卫鞅摇了摇头，无奈说道：“等吧。”
景监信卫鞅的话，默默颔首，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什么话去应答。
良久无言。
禁室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道禀报：“客卿，栎阳府的吏官来了。”
“是来汇报东城营情况的吗？”卫鞅问道。
“是的。”吏官回答道。
“让他进来吧。”
卫鞅一摆手，禁室的吏官就带来了一个人。这人卫鞅看着好生面熟……仔细一看，可不就是认识的人嘛！
“冯沧，你终于也踏足我这间禁室了。”
卫鞅嘿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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