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那么丧气？”杜津问。
杨安从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没有的事儿，家主想必是看错了。”
“难道是在为那些贱民叹息吗？”
杜津一句话就点中了杨安的命脉。
杨安也不打算遮掩了，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管家主打算怎么办，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不是吗？”
“只是一群贱民而已。”杜津不屑地说道，“三天不打，他们就敢上房揭瓦，你竟然还在为他们惋惜？”
杨安回答道：“我是在为他们惋惜——家主无情。”
“无情才是最好。”杜津疏导道，“对这些贱民，一丝的怜悯都不要有，不然他们就会借着你的怜悯，吃你的肉、剥你的皮、吸你的血……”
“明明是杜家家主在吸他们的血。”
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
杜津瞟向声音发出的那个位置：“哎呀，老夫竟然忘了禁室的人还在这里。”
程式坐在那里——在馆驿里被软禁了半个秋天、一整个冬天，今天突然被杜津请到杜家府邸里来，他有些搞不清头脑：
为什么？为什么是今天？
杜家家主请他来到这里，有什么事？
是要向他示威，还是其他的意思？
不过现在程式顾不上想那么多，一皱眉头，慢慢地说道：“在下说的不对？”
“或许你说的对。”杜津轻笑一声，捋着自己的胡须，“但是老夫不吸他们的血，他们就会吸老夫的血——老夫可不愿意被人吸血。”
“说这话的人，一定很冷血。”程式说道。
“对了，不冷血怎么能做秦国第一世族的家主呢？”
说着说着，杜津脸上的笑容更甚。
真是冷血的人。
程式听着杜津的话，想着。
在程式的神思还在恍惚的时候，杜津接话道：“既然叛乱平定了，我也就不再强留客了。”
“杜家家主此话何意？”程式听到这话，觉得很奇怪。
之前还死扣着他们不走，现在就变了脸色，面前这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
“还听不明白吗？”杜津的语气变得微妙起来，“你们尽管可以回去，把查到的事情告诉你们的客卿，看看你们究竟能给老夫一个什么样的惩罚？”
“杜家家主就不怕真的不怕君上降下惩罚？”程式问道。
“你们的客卿是君上吗？”杜津反问。
程式沉默片刻，回答道：“……当然不是。”
“就算你家客卿铁了心想要想治我，君上不许，不还是不行？”
杜津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程式的表情。
程式的脸色不太好：“君上怎么会不许呢？”
杜津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君上看着群臣一直反对，说不定就会犹豫下来……”
“……”程式一时间竟然对不上话。
也是，他并不怎么认识君上，他怎么就知道君上一定会惩罚杜家呢？
但是，是君上……
“无话可说了吧？”杜津此刻看着程式，得意地捋着自己，“年轻人，好好想一想，你和禁室、和你们的客卿坚持你那套法，那么想要将我们杜家除之而后快，究竟是为了什么？”
程式的嘴唇有些抖：“立法，是为了惩恶扬善，是为了泽被万民……”
“错了，大错特错。”
杜津轻声说道：“你不如去问问自己的客卿，再回答我不迟——或者让我讲给你听？”
“就不用麻烦杜家家主了。”程式回答道，起身对杜津说道，“杜家家主，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在下就告辞了。”
“恕不远送。”
杜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依旧坐在那里，笑着看着渐渐远去的程式。
杨安目睹了这一切，他看着笑着的杜津，愈发摸不透这个人。
“家主……”
杨安欲言又止。
杜津问杨安：“还有什么要事吗？”
杨安听着杜津的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他想问些东西，但是在此刻，杨安突然感觉从杜津口中是问不出答案的。
“不……没有了——家主，在下告辞。”
杨安说完这话，转身便往门外走。
……
越走，杨安就越困惑，堵在心里的问题就越发的说不出口。
他想问杜家家主，他让自己去镇压杜地百姓的叛乱，是不是故意为之？
明明他只是一介文臣，没有摸过剑，想要镇压叛乱，杜家人多得是，何必选他一个外人？
而且，他调配的那些杜家私兵也并不听他的话，而是直接听命于杜津的——换言之他根本无法掌握这股力量，是被这些人裹挟着去剿灭暴乱，而不是他去指挥这些人。
那么，杜津安排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用意呢？
渐渐地，他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杜津是想让他背下这次镇压暴乱的锅，万一追究下来，凡事往他身上一推，和杜家没有半点关系……
杜家安然无恙，而他杨安呢？
就不知道到时候怎么死了。
虽然这只是个名头，事实上到时候谁都会知道是杜家坚决反对变法加之治理不善这才引发的暴乱，但是杜津需要的，就只是个替罪羊而已……
其实杨安早就想到了，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一心想着要报卫鞅把他赶下栎阳令之位的仇，有意无意地刻意忽视了这一点：
帮杜津背锅，是会死的。
现在再想起来、想要问杜津问个清楚明白，已经晚了。
那个叫程式的从栎阳来的吏官说的没错，杜津的人，真是冷血冷到了骨子里……
走出杜家家门，杨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杜家守在门口的家仆问杨安：“先生冷吗？”
杨安不理那家仆，独自一人喃喃道：“初春的春寒，真是冷过头了。”
……
程式回到馆驿里，正好撞见李任出来找他。李任腰间把着剑，有些焦急的样子：“我正找你呢，你可回来了……”
“李郎官找我有事吗？”程式从李任的脸上感到一丝不对劲。
李任说道：“那些杜家的私兵不一直都守着咱们吗？”
“怎么了？”程式问。
“那些私兵，今天突然就全撤了……不知道杜家在搞什么鬼，又想干什么！”
李任的语气有些愤愤然——被扣在这小小宅院中一整个冬天，都快把他闷坏了，一身的火气没处撒，若不是不伤人实在逃不出去，他恨不得把那些私兵全都杀掉……
今天看见那些平时那些看他们看的比狼还要严的私兵竟然自己乖乖撤走了，李任就觉得很奇怪，总怀疑这背后有什么阴谋。
程式听着李任的语气就笑了：“这不是好事吗？”
“好吗？”李任反问道，“杜家家主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咱们自由的，难道你不觉得背后有什么阴谋？”
程式摇头：“没什么阴谋，他今天说要放咱们回去。”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李任看着程式的老好人脸有些不耐烦了，“只要咱们离开杜地，他就好下黑手了……”
“你是说，他会在别的地方派人做掉咱们？”程式问。
李任毫不客气：“你说呢？”
“我说……”
程式沉默半晌：“我们还得回去。”
“回去没命了。”李任郑重提醒道。
“不回去咱们就在这里呆着吗？那我们的人不就陷在这里了嘛……”程式摇头，“再说了，我们也不一定会被杜家下黑手……”
“万一呢？”李任担忧地说着，“看你平时这么老实的人，这时怎么会如此冒险！”
“我想回栎阳，想去见客卿……”程式低声说道，“如果你担忧大家的性命，我就一个人回去好了。”
“这怎么行！”李任听到程式这话大为反感，“我不让你一个人回去，那怎么和卫鞅交代？又怎么回去和君上复命？”
“够了。”
这时候程式与李任突然听到一道很熟悉的声音。
他们的人同时一愣，又同时转头，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他们心头同时冒出一丝荒谬的念头：
不会吧？
“客卿？”
“卫……鞅……？”
二人同时叫出了声。
正是卫鞅到了杜地，他旁边还跟着景监。
景监的腰间挎着一把剑——
定秦剑。
不过此时他们二人都无暇细观，看着卫鞅的人，只觉得不可思议。
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来杜地……
还是李任抢先一步，呵斥卫鞅：“你来干什么！”
卫鞅一歪头，回答道：“我……来救你们啊。”
看到卫鞅，程式便开朗起来：“客卿来的还真是时候。”
李任听见这语气不高兴了：“少来打趣人……谁又需要你救了？”
卫鞅严肃地说道：“程式与你，皆是在为我办事，我不来救谁来救？”
说着卫鞅瞅了瞅四周，甩了甩袖子便与景监一起走进了院子：“你们在哪儿住？我进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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