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盟吗……”
秦孝公承认，自己还从来没有和别的国家的君主会盟过，他甚至还没有见过别国君主是什么样子的。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梦中的魏惠王，那是一个庞大的虚像，几乎不是人了，就像一座山一般挡在他的面前，挡住自己前进的路……
但是，魏王真的是自己梦中那个样子的吗？
秦孝公的心里竟然也起了一丝期待。
他也确实想见见魏惠王。
如是想着，秦孝公点了点头：“可。”
“但是，想要和魏国会盟，需得先派使者，向魏国通报会盟的意思——派谁去呢？”秦孝公询问道。
这确实是个难题。
秦孝公说着说着，陷入了沉思。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卫鞅的身上。
景监听着秦孝公的话，不一会儿他的目光也转到了卫鞅身上。
卫鞅坐在那里，被两道目光上下打量，顿时感觉如坐针毡——他看看秦孝公，又看看景监，奇怪地问道：“你们为什么都看着我啊？”
“我们的左庶长，先前是魏人呢……”秦孝公喃喃着。
卫鞅纠正道：“君上，臣名字里那个卫，是守卫的那个卫，不是那个战国第一强国……”
“对喔。”秦孝公想起来了。
景监立刻接过了话头：“但是卫鞅兄的人也是从魏国入秦的，先前还做过魏国相国公叔痤的中庶子，想必和魏国的臣子之间……还算熟吧？”
“景卫尉，你就别打趣我了。”卫鞅听了景监这话，开始苦笑，“魏王倒是和我熟，但这时候恐怕恨我恨的牙痒痒吧？他一见到我，说不定就会想起来公叔痤临死前对他说的话，笑嘻嘻地把我杀掉呢？”
景监记得当年在魏国发生的那件与卫鞅相关的事情——确切地说，那件事情简直轰动了整个战国。
回忆着当年的传言，景监对秦孝公说道：“当年魏国相国公叔痤病重，向现在的魏王举荐手下的中庶子卫鞅接他的相国之位，魏惠王对公叔痤的建议嗤之以鼻，公叔痤就说……”
“魏王如果不想用卫鞅，那就杀掉他。”
秦孝公接过景监的话，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但我们的左庶长早已经不是当年公叔痤手下的小小中庶子，我大秦的左庶长去魏国主持两国邦交，魏国再如何强大，难道还敢斩杀来使不成？”
“魏王记性好，心眼小，请君上重新考虑人选。”卫鞅固执地回答道。
秦孝公见卫鞅执意不肯去，仔细想想卫鞅说的话也有道理，要说出使魏国，和魏国结过梁子的卫鞅真的是最差的选择。
但是秦国现在能派出去做使臣的人真的太少了……
他的目光瞥向景监：“景监，你去，如何？”
景监默默的摇了摇头，表明了他的态度。
秦孝公明白了景监的意思，叹了一口气：“算了……”
“但是朝中，真的就没人适合出使魏国了吗？”秦孝公喃喃着。
朝中是没有身份合适可以派遣的人了……
对啊，这个人不一定是朝中的人！
秦孝公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丝火花。
他抓住了这丝火花。
火花转瞬即逝，但一个名字随着火花的消失呈现在秦孝公的脑海里。
苏胡。
六年前使秦代周天子赐他胙肉的那位周使，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名周使的名字，叫苏胡。
周王室的人，魏国不敢慢待——如果让他为秦国跑一趟呢？
不过秦国离周王室，有些远呢……
秦孝公心里想着苏胡，却没料到苏胡此时的人早就来了栎阳。
坐在车上，抬头望着栎阳城的城楼，抚摸着腰间周王所赐的剑，苏胡说道：
“栎阳城，我又来了。”
……
苏胡这次来，和上次来秦国一样，依然孤身一人。
然而这次却不是代表周王室来出使秦国的。
六年前，秦孝公向苏胡发出过邀请，希望苏胡能做秦国的臣子，苏胡念念不忘，一直惦念着。
六年后，苏胡又来到了栎阳，这次，是来应秦孝公六年前的邀请，来秦国为臣的。
驾着车在栎阳的道路上走着，他又想起来了在周王室时候的事情。
“周室太小，容不下大才啊。”苏胡还记得周王在他面前如是叹息。
苏胡当时察觉到了周王话里的意思。
周王的意思是说，让他走，离开周室。
春秋以降，天下的诸侯国们虽然名义上依旧归属于周王室，但早就不听周王室的话了。现在的周王室，僻处洛阳，弱小到甚至要仰诸侯国的鼻息生存。
周室，是真的没落了，看看这破旧的宫室……
周王扫视了一遍在战国其他国家看来狭小不堪的王宫，叹了一口气。
苏胡犹豫良久，对周王说道：“不，臣仍旧愿意随王左右，陪着大王。”
“苏胡，你走吧。”周王叹了一口气，有些不舍的样子，“如果你想要去外面的话，就走吧，不值得陪寡人在洛阳沉沦……”
周王站起来，走到苏胡跟前，笑了笑，拍了拍苏胡的肩膀：“你不是从秦国出使回来之后就喜欢秦国吗？去秦国。”
苏胡看见周王这样对他，大惊，立马跪了下来：“大王，不要赶臣走……”
周王蹲下来看着苏胡，花白的胡须在抖动：“偌大战国，处处都是活地，唯有这洛阳是死水——寡人是周室天子，不能离开这潭死水，但是让你们这些年轻后辈走，还是能做得到的。”
“走吧。”周王劝苏胡道。
苏胡长长地匍匐在地上，声音低沉：“谢……大王。”
他确实想走，但是也是念旧的。
如果周王不这样露骨的把话提出来，苏胡或许就会在洛阳终老，永远做一名周室的臣子，偶尔为周室出使一两次，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虽然心有不甘，想要出去，但是守着渐趋没落的周室，自己的人生也不算毫无价值。
但是，周王让他出去。
他也很想要出去看看……
周王站起身来：“起来吧，寡人赐给你一样东西。”
苏胡抬起头来，却没有起身，跪在当地，看着周王从剑架上取来一柄剑，弯腰交给他：“寡人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就送你这把剑吧，有些老，但是还算能用。”
“希望你以后游历战国的时候，还能想起来这里……”周王最后喃喃。
能得到周王的赐剑，作为臣子本来应该是高兴的，但此时苏胡捧着剑，眼中却含着泪。
看着手中的剑，苏胡低声说道：“臣……不会忘记这里。”
“大王保重！”
将剑搁置在一旁，苏胡又俯下了身子，对周王行了一记大礼。
起身拜别周王，将剑挂在腰间，走出王宫，回头一看，苏胡才发现周王宫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破旧，仿佛稍微刮一刮风，这些建筑就会坍塌殆尽……
周王室，真的就要这样没落下去了，就像是命中注定，苏胡无法阻止，周王也无法阻止，而任何人在周王室，都绝对不可能让这个没落的周王室复兴。
当时望着身后的周王宫，苏胡又叹了一口气。
他就要离开这里、离开洛阳了。
而现在，苏胡的人早已经不在洛阳，而在离周室很远的秦国。
栎阳。
驾车走着走着，他的人竟然已经到了忘忧居的门口。
栎阳的客栈不少，但苏胡比较熟的，就这一家。
六年的时光没有改变这家客栈太多，依旧是那个店主，店面依旧是那么大，店主的女儿依旧很害羞，还没嫁出去……
但是栎阳城真的变了，短短六年中间，栎阳城就换了一派新气象——具体苏胡说不上来，但是他就是觉得现在的栎阳比起以前的栎阳多了一份生气，就像……整个栎阳城都活了起来。
相似的变化他在一路来秦的途中也都看见了，秦国的乡野变化更剧烈一些，之前的许多荒地都开始有人耕种，乡野民众所谈皆为耕战，忙碌的吏官们穿行在乡野间，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秦国，是真的变了。
苏胡可以肯定这一点，那位变法的客卿——不，现在是左庶长了——搞变法还真有一套。
也是秦公慧眼识才啊，能抓住这样一位人才推行变法，是秦国之福。
苏胡这样想着，拿着手中的验券出示给店主看，在忘忧居开了一间上房。
等他把自己的所有东西安插好，走出房间准备去栎阳宫的时候，听见店主的女儿怯生生地问他：“这位客人看起来很面熟……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苏胡沉吟良久，歪了歪头：“来过。”
“以后还会来吗？”
“以后就住在秦国了。”
苏胡的话有些含混不清，说完他就离开了忘忧居。
栎阳虽然令人怀念，但是他来这里可不是来游玩的。
……
秦孝公想要用苏胡作为与魏国和谈的使者，但是苏胡的人远在周王室，而且他并不是秦臣……
这个人选，甚至连秦臣都不是，面前的卫鞅和景监会认同吗？
秦孝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寡人有一个使臣的人选，只不过这个人不在秦国……”
这时候一个郎官走了进来，打断了秦孝公的话：“君上。”
“何事？”
“栎阳宫前，有人求见君上。”
“谁？”
“来人自称苏胡……”
郎官的话还没说完秦孝公就站了起来，重复道：“苏胡？真的是苏胡？”
“是的，苏胡。”那郎官回答道，“他说他从洛阳来，只要和君上提起名字，君上一定记得。”
“快请进来！”
秦孝公催促着，郎官领命而去。
然后秦孝公“扑通”一声坐在案前，脸上满满地全是不可思议。
卫鞅与景监面面相觑：“君上，怎么了？”
秦孝公依然心神未定，愣怔地看着前方，喃喃着：
“我的妈欸……怎么我前脚想着用他，后脚他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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