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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文学 > 鞅掌天下卫鞅秦孝公 > 第89章 赐玉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你好。”

甘龙重复了一遍杜挚的话,然后作了回答。

甘龙深沉的目光望向杜挚:“想必你也清楚,你一个人反对变法,是成不了事的。”

甘龙说的没错。杜挚看着老师,默默点了点头。

“所以你如果要反对变法、阻止变法的进行,只能借力。”甘龙说着,“借世族的力。”

杜挚有些不解了:“可我就是世族出身啊,我的父亲,是秦国最大世族杜家的家主——换言之,我就是世族,秦国的世族都不会同意推行这样的变法的,我和世族站在一起抵抗变法,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谈借力?”

甘龙听着杜挚这一段话,轻轻摇了摇头。

杜挚离开杜地,来到栎阳当大夫,本来就和他的父亲杜津所统的杜家分离了,加上受了甘龙的教导——至少在甘龙的眼里,杜挚是算不上世族的。

甘龙想到这里,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为师问你,你是愿意做秦国的臣子,还是秦国的世族?”

“这两者有什么不一样吗?”杜挚问。

“有。”甘龙答道,“前者,是要为秦国的未来做打算,而后者,则是要为世族的利益做打算……”

“可世族是秦国的世族。”杜挚的脸上蒙上一层阴翳。

“秦国的世族?”甘龙嘿然一笑,“错了错了……世族只会为自己考虑,这一点你也该清楚的。他们吸了君上的权力,用了君上的子民,占了君上的地盘,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样的世族横亘在君上群臣与百姓之间,于国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算什么‘秦国的世族’?一群榨人鲜血的魔鬼罢了……”

听到这里,杜挚竟然无言以对。这不像是自己的老师该说出来的话——这样的话,明明该是卫鞅那样的人说的。

可他没有听错,老师对着自己,竟然真的将这种话讲出来了。

而这话也没有错,世族的存在对秦国没有好处是真的,杜挚无话可说。

甘龙看着杜挚,看着杜挚那茫然的样子,低声的笑了笑。他知道杜挚在想什么:

“我以前以为,世族是秦国的根基,动摇这个根基是悖逆之举终究得不到什么好结果的——你看吴起在楚国变法,试图颠覆楚国的贵族,结果变法失败了,人也死了……”

“我是楚国人,到了秦国我也一直作如是想。我从来不招惹世族,为了方便为先君秦献公办事,让先君的命令畅通无阻,我和世族关系很好,和世族也很能说上几句话。和我关系最好的世族,大概是杜家的家主——也就是你的父亲,杜津——你看,他讲你这个儿子都交给了我。”

甘龙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好像在回首一些不堪入目的往事。杜挚听着这些往事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只觉一口闷气堵在心口,但还是听自己的老师说了下去:

“但世族岂是那么好交的?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些油滑的世族,只要交上了,就再也摆脱不掉了……”

甘龙的语气里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感觉:

“为了和先君一道实现恢复穆公霸业的梦想,我努力与世族结交,以便于先君的命令能够顺利的执行——而作为代价,我必须要时不时的就向那些世族们轮番送礼,替他们在朝堂上打点关节,必要的时候在先君面前替他们多美言几句——君上那边有关于他们事情要发生的话,我还要为这些人通风报信……”

“我名义上说是为了先君为了秦国,可我把先君的动向都卖给他们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说自己是忠臣?我都快成世族们的狗了……”

“先君知道我背着他干了这种事情的话……他大概会杀了我吧?”

甘龙说着苦涩的笑了。这种苦,杜挚不甚了解,但听着甘龙的话,杜挚心中慢慢的泛起了一丝酸楚……

老师真的很辛苦很辛苦,很不容易啊。

正在杜挚内心感慨的时候,甘龙接着说了下去:

“此时我还是可以摆脱的,但我之后干了一件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情……”

“那次,我佩着先君赐给我的玉去杜地拜访你父亲杜津——我和你父亲在堂间相谈甚欢,你父亲甚至还留我吃了晚饭。”

“我和你父亲都饮了酒,那酒劲头很大,我饮了一点就有醉意了,正想着要离开,你父亲突然提到了先君赐给我的那块玉。”

“我正好奇你父亲提这个干什么,你的父亲就说了,听说先君赐给我的这块玉玉质特别好,举世无双,想要拿来看一看。本来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会轻易给任何人的,但我那时有点醉,酒劲一上头就将玉拿出来给了他。”

“他拿到手连连夸赞这玉是块好玉,先君赐的就是不一样,揣摩了半天这才恋恋不舍的给了我。”

“可我出了你父亲的府邸,却惊奇的发现:那块玉不见了!”

甘龙的语气平稳,声音低低的,但这样的声音,依然盖不住话里的错愕。

“玉?!”杜挚这下回过神来了,“我倒是记得父亲提起过一块玉,说是老师送的……难道不是?”

“先君赐的东西,我怎么会随便送人呢!”甘龙羞恼的说着,“第二天我就又去了杜地你父亲的府邸,那时候你父亲站在书房里,手里还摆弄着那块玉。我以为是你父亲在席间捡到了,他肯定会还给我的——谁知道你父亲抱着那块玉就是不撒手,硬说是我那天喝醉之后把玉送给他了,这是我给他的心意,他要留下这片心意做纪念,是不会还我的……”“我知道我被你父亲耍了,自此之后我最重要的把柄就被你父亲捏在了手里。”甘龙说到这里很生气,“只要他将这玉交给先君或者是现任的君上,我结交世族、将先君的行踪露给世族的那些破事儿就会尽数败露,而不管是先君还是君上,都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我还把先君亲赐的东西给了别人!用来结交世族!先君对我该有多失望……”

“我是不愿意让你父亲将那块玉交给别人的,所以我只能选择当你父亲的走狗来保全自己在君上面前的声名——而因了这块玉,我的命运也就彻底的和世族绑在了一起……”

说到这里,甘龙的语气真是失落到极点: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世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而我却没办法摆脱这个庞然大物了。”

世族是什么?是寄生在秦国的累赘,是拖累秦国贫弱的关键。而甘龙跟随秦献公二十年,跟世族周旋了二十年,而就因为被世族捏到了把柄,不愿意身败名裂,就此选择了妥协……

这是甘龙为臣二十余年身上最大的污点,甘龙无法无视,因为它就在那里。

杜挚听着老师的话,不由的跟着老师心痛起来,然后听着老师的说话:

“就因为那块被握在你父亲手里的玉,我为了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不得不为自己考虑,我对你父亲的话言出必从,就是不想你父亲将那玉公诸于众——说到底,我反对变法,只是为了自己,保全这朽落的世族……”

“就像我明知变法对秦国是好的,还教你反对变法;我明知卫鞅的变法是对的,就因为变法对世族不利,我就不顾一切的反对……因为那块玉,我的利益已经和世族连成了一体,世族完,我也要完。”

“所以说,我反对变法,是自私的。”

甘龙长长太息了一声,担忧的对杜挚说:

“杜挚,世族是一潭搅不清的浑水,如果你内心还有一点——哪怕一点点想要强大秦国恢复穆公霸业的心思,就绝不能和他们一起反对变法,否则,你落到为师这样的下场怎么办?”

“但是我是世族……”杜挚指着自己,“我自己本身就是一个世族,是老师说的‘他们’中间的一员,我不和他们站在一起,我又能干什么?”

甘龙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杜挚,你记住了,你除了是世族,你还是我大秦的大夫。”

“身份或许不能改变,但你能选择,选择做世族,还是做臣子,只在你一念之差。”

甘龙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看着此时迷茫的杜挚。

“但我是世族。”杜挚依然坚持着。

“你反对变法,和世族走的路终究不一样。”甘龙摇摇头,“当你恢复穆公霸业的理想和世族相悖的时候,你真以为世族会支持你?当遇到这样的分歧,他们只会将你当垃圾似的抛弃……”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杜挚问。

“如果你坚持自己恢复穆公霸业的理想,那么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甘龙答道。

“那好,我答应老师,不和世族一起反对变法就是了。”杜挚说着,语气隐隐带着一股颓丧。

他一向视变法如眼中钉,这下突然让他别反对变法,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甘龙看着杜挚那样子,默默摇了摇头:“为师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想:变法对你没好处,反而会损害你的利益,你不反对变法没道理是吧?”

杜挚回答道:“是。”

“那为师就给你一个道理。”甘龙轻轻的笑了,然后目光瞄向门前的一个影子,“你的弟弟杜少言……”

“老师不是一向瞧不起他来吗?”杜挚听到甘龙突然提到杜少言,目光瞟向门口。

杜少言依旧在门口沉默的站着,尽量不让甘龙看到他自己……

甘龙却是不理杜挚的那句话,接着说:“他是你父亲杜津的私生子,在杜家的身份比奴仆强不了多少,凭你罩着,才能在杜家勉强过活,对吧?”

杜挚不知道甘龙为什么提及杜少言,但是这话说的确实是实情。他默默答道:“没错。”

“你能罩他一时,但你能在这家里罩他一世吗?”甘龙问道。

“这……”

“变法是个机会。只要杜少言努力,他便能在秦国建功立业——只要获得了军功,赚得了功业,他就会获得国家授予他的相应的地位,到那个时候,杜家谁还敢明着鄙夷杜少言?”甘龙接着说,“你为了杜少言有那么一天,你便不能反对变法,如果你反对了变法,杜少言听你的话,自然就不会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在杜家就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这个理由如何?”

听了甘龙这番解说,杜挚这才明白变法是个多大的机遇,继而大喜过望,郑重的对甘龙行了一个礼:

“多谢老师为学生的弟弟指出一条明路!”

甘龙低低的哼了一声:“为师不认识你的弟弟,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杜挚却是不管甘龙这话,只是生硬的保持着那个礼,许久许久才放下。

良久的沉默。

然后甘龙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道:

“我有一个女儿——你知道的,在现在的君上继位的前一年嫁给了君上。她和君上的关系并不好,这三年来,她在栎阳宫很难过。”

秦孝公继位的时候有个夫人甘氏,那是甘龙的女儿,秦孝公和甘氏的关系常年冷淡,甚至除了成亲的晚上以外,根本没有同床共枕过……

夫君不爱她,而她平常又只能被禁锢在栎阳宫过日子,那种日子,无异于囚牢。

“不,老师,她嫁给了一国之君,该是很开心才对。”杜挚说着。“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么可能不懂自己的女儿?她不开心……她不开心。”甘龙难过的说着,“她做君上的夫人,真的很不愉快,而她却一句抱怨都没有——而当我这个做父亲的需要见君上或者是需要打探君上的消息的时候,她本来不想见那位一国之君,却强撑着打破自己孤寂的生活,忍着见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她为我做到这种地步,而我这个做父亲的却回报不了女儿什么。我好羞愧……”

甘龙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哭,可他此时的眼睛酸涩无比,一点水也挤不出来了。此时的甘龙,连哭都办不到……

“老师不必……”

杜挚还想劝一劝老师,可甘龙却不想听,径直打断杜挚的话:

“我在想,我走了之后,我又能给我的女儿留下什么?我的女儿,她怎么办?”

……

看了卫鞅徙木立信,听卫鞅他们将法令宣读完,北门前的人群已经散了一大半,各干各的事情去了。虽然这个消息让百姓感到震撼,但法令真正执行下来还有一段时间,在这之前,这波变法的好处还落不到他们头上……

而此时的秦孝公与这些百姓的心情还是不一样的。从栎阳市的北门走过来,秦孝公的步子有点匆忙。他依旧没有戴那顶君冠,在路上,没有几个人认出他来。

他们经过了忘忧居,看见了那位名叫郑伊的姑娘站在门口看着路旁的风景,而秦孝公此时却是顾不上去看那姑娘一眼,浑若没看见似的,越走越匆忙。

景监紧紧的跟在秦孝公的身后,跟着秦孝公穿过大街,穿过小路,走的却是秦孝公自己平时都很生疏的一条路。

他跟着君上走着,越走越纳闷:

“君上,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秦孝公顿时在道旁停了下来,紧绷的脚步刹住,脸上顿时现出了疲惫之色:“我要去见一个人。”

“为何这么匆忙?”景监看着君上这样子,有点奇怪。

“如果不快点,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秦孝公脸上现出从来也没有过的浓重的忧虑之色,然后,紧紧握住了右手掌心里的一块蓝田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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